太子上朝时雪仍在下,凝白也没有补回笼觉,她把自己的纸笔书又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放好,就在殿门前看雪。直到雪停,她才下去,兴致勃勃地去堆雪人。
堆到一半,梅忆脚下生风过来,后面跟着杜鹃与玉令。
看到无所事事堆雪人的她,梅忆脚下猛然停住,凝白猜她一定是想厉斥自己玩忽职守、想说昭明殿前不许不伦不类出现雪人。
凝白决定先发制人,极乖巧问好:“梅忆姑姑有什么需要我的吗!”
梅忆显然把话咽了回去,瞪了她一眼:“不需要。殿下回来了吗?”
天已大亮,雪色茫茫,按理说太子应该下朝了。凝白摇头:“殿下许是同六皇子一块与淑妃娘娘请安去了。”
梅忆闻言思索片刻,让杜鹃与玉令留下,自己原路返回。
梅忆一走,杜鹃肉眼可见放松下来,凝白冲她挤眉弄眼,她十分心动,然后无情摇头。
凝白看了眼玉令,继续冲杜鹃挤眉弄眼,手上悄悄晃了晃她从太子殿中花樽里取出来的小苍兰,然后插在了雪人身上。
杜鹃显然忍不住了,若无其事看天看地挪到凝白身边,玉令察觉到,转过头,杜鹃咳了一声,正义凛然地指责凝白:“你看你堆的雪人!怎么能没有头呢!”
玉令:?
顶着玉令的清冷皱眉,杜鹃光明正大搓起了雪球,同凝白一起快乐堆雪人。
两个人忙活好一会儿,最后堆得圆滚滚好不威风的一个大雪人,此刻任谁来昭明殿,第一眼看到的绝对是它。
杜鹃陷入沉思:“这是不是有点太显眼了?”
凝白恍然大悟一拍手:“对了!它还没眼睛!”
杜鹃立马把自己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颠颠儿去找能做眼睛的物什,最后找来两块黝黑鹅卵石。从头到尾,玉令就在一边站着,不看也不管。
凝白再次跟杜鹃挤眉弄眼,杜鹃兴奋起来,但是不太敢。凝白就接过鹅卵石,轻轻走到玉令身边,在她淡漠看过来的时候,很羞涩地扭捏。
她软软地说:“玉令姐姐,你来帮我们把眼睛嵌了吧?”
为何要帮她们嵌?眉头皱得能打结,她却拉住自己的手,轻轻摇晃撒娇:“求求你啦玉令姐姐~”
玉令再回过神,就已经与雪人面对面,手中两个鹅卵石。凝白与杜鹃并排站,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骑虎难下,她只能把鹅卵石嵌进去,还下意识调整了一下位置好对称。
杜鹃兴奋蹦了蹦,“玉令姐姐真好!”
玉令虚长杜鹃几岁,已经快到能放出宫的年龄,算看着杜鹃长大,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杜鹃如此活泼。
本想说不得跳脱,也说不出口了。
等到赵潜回来,就看到昭明殿前偌大一个雪人。不用想,他都知道是谁堆的。
赵衡绕到前面去,雪人居然还有鼻子有眼的。见皇兄眼角眉梢笑意隐约,他识趣赞道:“手艺堪称精湛。”
皇兄步到他旁边,随他看了看,道:“五花八门的主意。”
赵衡觉得哪怕自己皇兄说这话时嘴角别扬那样高,他都还能勉强看作是不满。
随皇兄进到殿内,便见杜鹃与玉令早在等待,皇兄慵然唤:“步凝白。”
没应声。
杜鹃小声禀道:“凝白一早回房了。”
赵衡眼睁睁看着他皇兄脸上的放松舒展销声匿迹,绷起了脸。
杜鹃许是怕皇兄怪罪步凝白,咬牙小声道:“凝白近日学做女红,用心犹甚,并非偷懒。”
算一算已经学了许多日了,还这样用心,难道真是很喜欢?
她的喜好,怎么也轮不到别人来置喙,更何况昭明殿里分明有两个人在,她也没有欠妥之处。
赵潜想得很清楚,觉得自己很理智,让玉令有事禀事。
太子眉目冷冰冰的,周身比外面冰天雪地还要冻得慌,杜鹃忍不住想抖,玉令也极谨慎开始禀奏东宫年终详述。
赵衡非礼勿听,执着茶盏细品,目光透过茶雾不知落在哪里,良久,他似瞥到了什么,眼眸聚起神。那角落里一摞的最上面,仿佛是稚童初识字时用的书?
玉令禀了两个时辰,午膳时候,凝白仍没过来。
太子愈发吓人了,杜鹃大气不敢出,默默布膳,完事赶紧溜到了殿外。
赵衡恍若未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赵潜道:“听闻步姑娘腿上留了疤,托人在宫外买药?”
这种事细究下来算违反宫规,要挨板子,杜鹃不可能大肆张扬。步凝白也不是随便同人乱聊的性子。六弟许是从太医院那里听到了些什么,由此窥到端倪。
赵衡笑道:“宫外的东西终究难说,我宫中的秋霜正好还有些祛疤膏药,不若让她送来给步姑娘。”
他说的不无道理,赵潜颔首,只是突然间,他又想到什么,皱了皱眉,改口:“让步凝白去拿。”
一早做女红做到现在,倒是不嫌伤眼睛了。出去走走才好。
凝白好好儿在自己房里,突然就被通知去六皇子的启明殿拿祛疤膏药。
就算关系好,太子也不可能主动讨药。这铁定是六皇子的提议,还是好心一片。这个时候若说她腿好了,只怕反增麻烦。而且她也不能像在杜鹃面前那样证明疤确实没了。
凝白只好跟着小宫女去启明殿,到了之后,她寻思让人通传一声,就见一个姑娘自殿内出来,那姑娘面容白净,眉目间天生烟雨轻愁,只是一笑,便显得清潆独绝。
她拿捏着绝不会让凝白反感的尺度,笑着道:“劳凝白姑娘辛苦一趟,就是我送去东宫也没什么的。”
东宫中人多少带了点真性情,凝白还没见过这般明晃晃揣摩人心八面玲珑的路子,一时很新奇。
只是在外面不是在东宫,她很克制收敛,容色端然,气度从容,乍一看恍若什么沉稳的世家女郎。
这位秋霜姑娘带着她绕过启明殿向后去,应该是要去她房里拿药。凝白心想六皇子看起来也不像临时起意的人,既然听说她需要祛疤膏药,怎么会没有告诉他的大宫女早点准备呢?
刚想完,她就知道为什么了。秋霜停了下来,不远处,淑妃娘娘在亭中赏雪,目光正看过来。
凝白很想打个哈哈扭头就跑,但淑妃身边的宫人已经俯身在听吩咐,而后步下亭子,朝她们走来。
宫人很客气:“我们娘娘请姑娘略说几句话。”
秋霜很体贴:“姑娘便去吧,我在这里等姑娘。”
凝白就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即使太子不在这里,淑妃也依然是文文弱弱的模样,温声和气地说话。
“姑娘是哪里人?”
“应当……是中原人。”
“姑娘是卖艺为生?”
“咳……没什么人捧场的。”
“姑娘的本事很好,怎么会没有人捧场呢?”
凝白僵着,这铁定是六皇子把她变花哄太子的事告诉淑妃了,他怎么那么大嘴巴哇!!
淑妃也未在这上面多纠结,又温声问:“姑娘当日于金殿前飘然而下,应当须苦练许久吧?”
凝白咽了咽口水:“我天生跳得高,娘娘谬赞。”
明明没有咄咄逼人,凝白却被逼得紧张至极。问话听起来轻飘飘,实则都问到了她谎话的关键,那种点到为止心照不宣的举重若轻,几乎在说已经看透了她,真的很搞她的心态啊!
尤其,她已经发现,她不该说自己是中原人,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流离州府卖艺为生的姑娘,反而在说她压根没驻足留意过什么州府。
淑妃闻言,清浅一笑,不再问她了。
“渊儿的娘亲,是个很好的姑娘。”她看向亭外茫茫枝雪,唇角牵着恬淡的笑,“她聪明,善良,一旦认定人,就会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哪怕被辜负真心,也丢不开。情之一字,累她太重。”
她幽幽道:“渊儿很像她。”
凝白头皮发紧。
淑妃复看向她,清幽眼眸很温煦,“渊儿若认定姑娘,必是一生不改的事。可是姑娘是外面的飞鸟,此刻便息庭柯,终有一日也要飞走,不会为谁久留。是注定要辜负渊儿的。”
凝白哑口无言,看着她拿出一张凭据,轻轻放到她面前。
“这里是一万金,姑娘莫要招惹渊儿,可好?”
如果一万金能买来天香莲,凝白就要朝她叩三个头,就此放过太子。
人生南北多歧路,天涯海角不相逢。
久久无声。淑妃很有耐心,她知道这样的抉择很难做。
只是突然,步凝白断然跪下,伸指起誓:“娘娘所虑甚多。只我要说,诸方神佛在上,将来若有如何,倘我辜负殿下,死后尸骨无存。”
她说完,站起身,道:“殿下让我来取药,我要去了,就不同娘娘再多说。”
身影决然不回头,渐渐远去了。
昭明殿内,赵衡笑盈盈道:“豫州未见大雪,元载也说来年农收许会很可观。”
他比了个手势,又笑道:“他还让我代他同他爹娘拜年问安。”
周元载是赵潜的伴读,出身世家,原本前程大好,结果太子一朝提出新政,一边举荐六皇子总理,一边举荐伴读试行,人就这么去了豫州。于周家来说,无异于把人流放到了穷乡僻壤。
赵潜将周元载的年末呈禀放到一边,道:“那你届时礼数做足,不要被人打出来。”
赵衡正要说弟弟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就听他皇兄问:“凝白还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