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会不记得,这位云妃娘娘是毅国公流放沥宁时与一个农女所生,她自小在沥宁长大,是去岁才认回家门的。
而他们这位陛下,当初蒙冤被流放之地亦是沥宁。
关于萧煜当年在沥宁娶妻一事,并未有多少人知晓,就算知晓,也不会奇怪萧煜回京时并未将人一道带回来,毕竟是粗鄙的农女,登不上大雅之堂,带回来不是平添笑话。
然这事真的有这么巧吗?毅国公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竟与陛下在沥宁结为了夫妻!
萧煜薄唇微抿,沉默少顷,继续解释道:“只后来……朕和云妃生了点误会分开了一段时日,再见时云妃阴差阳错被皇祖母赐给了世子,才有了之后的那些事。”
“朕也是近日才得知,云妃替朕生了一个孩子,既然皇祖母已然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那再好不过,毕竟是皇嗣,不可流落在外,朕打算明日便将那个孩子接进宫,往后他便是朕的大皇子了。”
太皇太后听萧煜说罢,已然冷静了一些,但还是心有疑惑,忍不住再次确认,“那孩子真是陛下的?”
“皇祖母不是亲眼见过了吗?”萧煜反问,“难道您不觉得那孩子与朕生得很像吗?”
这话不禁让太皇太后回想起在隆恩寺初见绥儿时的场景,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格外讨喜,合她眼缘,如今想想,原是觉得那孩子眉眼熟悉,这相连的血脉终究是骗不了人。
见太皇太后垂眸不言,苏织儿彻底放下一颗心,晓得太皇太后应是相信了,紧接着,她就觉一道视线投来,擡眼望去时,正与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眼眸相撞,她看见他薄唇微张,神色认真道:“何况,云妃是朕名正言顺的妻,她生的孩子怎会不是朕的呢!”
听得这话,四下宾客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微妙。
在皇家,“妻”这个字哪是能随意用的,皇帝的妻只有一个,那便是中宫皇后。
他们这位陛下,特意用了“妻”这个字眼,无疑是在暗示什么,亦是在当众敲打一些人,公然维护云妃娘娘。
有人忍不住瞥向退至角落中面色惨白如纸的宁妃。
如今云妃有孩子傍身,且还是宫中唯一的孩子,往后她这地位只怕是不好撼动。
此事了,萧煜全作无事发生一般命众人继续入席用宴。
然众人已是没全了享用美食的心思,各个心怀鬼胎,甚至已在暗中盘算往后要怎么讨好这位云妃娘娘。
宴席罢,宾客尽数散去,宁妃行在最后头,将自己藏在众人间,唯恐被注意,见方才太皇太后和陛下并未责罚她,她本以为能逃过一劫,却不想还未朝福安宫的方向迈出一步,就有人拦在了她面前。
见得来人,她面色微变,因她认得,这是萧煜跟前伺候的内侍小福子。
小福子恭敬地冲她一施礼,“宁妃娘娘,陛下请您去趟御书房。”
萧煜的命令宁妃自是不敢不从,自得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小福子而去。
步入御书房,宁妃只见那人坐在楠木螺钿书案前,听见声响,懒懒擡睫看来,他面色沉冷如冰,与适才在御花园时含笑温润的模样截然不同,“说吧,云妃有个孩子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听着这若自地府传来的阴鸷沉凉的声儿,宁妃双腿一软,骤然跪倒在地,不住地求饶,“陛下,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的,臣妾也是受人蛊惑!是那崔三姑娘崔竹然,前几日进宫,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说这一切是她亲眼所见。”
崔竹然……
萧煜双眸微眯,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隐隐想起似有这么一个人,“那所谓能替你们作证的毅国公府的家仆,也是崔竹然告诉你的?”
“是,是崔三姑娘让人寻来的,她不好自己出面,便想借臣妾的手教训云妃一番……”宁妃顿了顿,复又磕了几个头,为自己辩解,“陛下,臣妾不知其中内情,也不过为人利用,臣妾不是故意想害云妃娘娘,就是……就是不想让陛下和太皇太后被蒙骗啊……”
她颤颤巍巍地跪在底下,整个身子就像筛笠一般抖个不停,她深埋着脑袋,好半天都未听见回应,试着大着胆子擡起头,却是吓得低呼一声,一下瘫坐在地。
她不知原坐在书案前的萧煜是何时悄无声息地行至她面前,甚至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眸光阴鸷凌厉,紧紧盯着她,少顷,蓦然嗤笑了一声,“你有无害她的心,你难道自己不清楚吗?若她的孩子并不是朕的,那她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应当心知肚明吧。”
言至此,他敛了唇间笑意,周身散发出的浓重的戾气竟宁妃不寒而栗。
“宁妃,纵然此事你是为人利用,但朕还是得告诉你,苏织儿对朕来说不一样。”她眼见男人的大掌伸开,虚虚圈在她细弱的脖颈上,一字一句沉声道,“若你平素安分一些,自能继续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但若你想着对付她,朕也不是什么仁君,不懂对旁的女人怜香惜玉,指不定哪日想见血,就一下折了你的脖颈……听明白了吗?”
宁妃感受着圈在脖颈上微微用力,那股浓重的恐惧携带着窒息感登时席卷而来,她吓得双唇发颤,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不住地点头。
“明……明白……臣妾……明白了……”
圈在脖颈上的大掌并未继续用力,而是松了开来,宁妃瘫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就听那阴冷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听明白了便好,便罚你在福安宫中禁足两月,自行反省吧。”
宁妃胆战心惊地擡眸看去,便见萧煜站起身兀自喃喃了一句,“朕不杀你,毕竟,她喜欢朕温温柔柔的,不喜欢朕这副可怕的样子……”
言罢,他面上的暴戾阴狠褪去,温润的笑意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见得这一幕,宁妃只觉脊背一凉,旋即听得一声低低的“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御书房。
想起适才看见的一幕,她摸了摸脖颈,不禁止不住地战栗起来,萧煜那想杀了她的样子,和后来的变脸,权像是疯了一般。
这一切太过可怕,宁妃只感慨,从前的她,怎会想着去争这个人的恩宠,往后她只想躲着,躲得越远越好。
宁妃离开后,萧煜看了眼已被高祉安闭紧的殿门,低低道了句“出来”。
一眨眼的工夫,暗处蓦然出现了一个人,拱手唤道:“陛下。”
“去查查,那位崔三姑娘近日都与谁有过接触”
“是,陛下。”来人应声,再一眨眼,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方才宁妃说的话,萧煜双眸微眯,若有所思。
以那崔竹然的能力,断不可能派出那些人暗中调查苏织儿。
有人在调查苏织儿的事,萧煜也是命暗卫查苏织儿与他分开那一年多的经历时偶然发现的,只是那伙人隐藏得很深,竟是一时挖不出身份。
萧煜便干脆按兵不动,将计就计,将他们想要的“人证”给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但看今日发生的一切,那些人的目的恐是不简单,他们想要暗害苏织儿。
或者说,是苏织儿背后的整个苏家!
京城,镇南侯府。
月明星稀,已是夜半时分。
府内却仍未静,匆匆披了件披风而来的宋茗箬提裙穿过抄手游廊,快步至前堂书房,便见等在书房外的小厮心急如焚地迎上前道:“夫人,您总算来了,您快劝劝世子吧,打从宫里回来后,世子便一直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停地喝酒,这再喝下去,怕是要将身子喝坏了。”
宋茗箬眉心微颦,担忧地往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道了句“我知道了”,让婢子都留在外头,自己提步上前,轻轻推开了屋门。
才一入屋,便有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她擡手掩鼻,入了内屋,就见许岸之趴伏在书案上,脚边横七竖八凌乱地堆着好些个空酒坛子。
宋茗箬在心下低叹了口气,幽着步子上前,在许岸之肩上轻轻拍了拍,低低唤了声“世子爷”。
趴在书案上的人缓缓睁开眼,朝她看见,却是一瞬间双眸微张,激动地抓住了宋茗箬的手臂。
下一刻,宋茗箬只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再回过神,已然被男人压在了书案之上。
她惊诧之际,却听眼前人深情地望着她,唤了一声“织儿”。
听得这一声,宋茗箬的心陡然沉冷下去,唇间泛起些许嘲意。
她分明知晓这人对宫里那位始终念念不忘,为何还要生出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任他冷落她,不愿同她圆房,但绝不接受他将自己认成旁人。
她朱唇轻咬,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眼睛提醒道:“世子,您看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我是宋茗箬啊,是你的夫人宋茗箬!”
听得这话,许岸之眼眸显出些许清明,像是终于看清面前人是谁,踉跄着向后退开两步,放开了她。
“是,你是宋茗箬,你是宋茗箬……至于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许岸之蓦然摇了摇头,自嘲地笑起来,“不对,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她从来就是那个人的,他们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活得像个笑话!只有我而已……”
宋茗箬心疼地看着他这副崩溃嘶吼的模样,上前想去安慰,却眼见许岸之笑着笑着,像是终于抵不住酒意,身子骤然瘫倒下去。
她忙去扶他,却到底扶不住男人沉重的身子,抱着他瘫坐在了地上。
眼见他闭着眼,口中却依然不停地喃喃着那个名字,宋茗箬压抑了几个月的委屈到底忍不住化作眼角滴落的眼泪。
她凝视着这个枕在她膝上,她足足喜欢了十年,好不容易得手的男人,嗓音哽咽。
“岸之哥哥,她就那么好吗?可如今你的妻子是我,你就不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