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掀开棉被,如往常一般背对着她在炕上躺下。
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纵然嘴上那么说,但心底到底是害怕的。
她也不知,他到底生得什么怪病,每隔半个多月就发作一回,不仅瞳孔泛红,整个人也变得冰冷凶残,散发着浓重的杀意,令人不敢靠近。
可虽得这病吓人,然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真正做出过伤害她的事,故而苏织儿相信,今夜当也一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也紧跟着上炕睡下了,纵然躺着,但苏织儿始终吊着半颗心没敢睡熟,到底是警惕着。
然她不知,始终在警惕的不只是她,炕上的另一人,虽始终静默无声,但却是满头大汗,大掌几欲将底下的被褥撕碎,他不仅在抵抗着流窜到四肢百骸的剧痛,同样也在竭尽全力拼命维持着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变成凶残可怖的野兽。
萧煜不是没有试图抵挡过毒发,但从前几乎没有成功过,除非晕厥,一般到最后意识都会不受控地被短暂吞没一段时间,那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知会做出什么,才会让苏织儿绑了自己。
而这一回,也不知为何,朦朦胧胧间萧煜竟硬生生撑到了天边吐白,稀薄的光亮照在萧煜眼皮上时,他终有些坚持不住,松懈的一刻眼前发黑,随即彻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有诱人的肉香气透过草帘缝隙飘进来,萧煜慢腾腾坐起身子,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四肢,试图让自己从昨日的毒发中逐渐缓过劲来。
恰在此时,草帘被撞开,苏织儿端着汤碗进来,乍一看见他,顿时扬笑,“夫君,你醒了,好些了吗?”
她将手中有些烫手的汤碗搁在炕桌上,见萧煜垂眸看了一眼,道:“想来你昨日病发身子总是虚些,我特意炖了骨头汤,炖了一个多时辰呢,可香了,你尝尝。”
萧煜盯着金黄诱人,表面飘着一层油星的骨头汤看了片刻,方才伸出大掌端起,低头轻啜了一口。
鲜美的滋味登时缠绕住了他的舌尖,虽是骨头汤,但这里头不仅放了骨头,似乎还有切碎的野蕈和菘菜,故而即便只用了盐来调味,也足够美味。
在被那毒折磨了整整一宿后,喝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骨头汤,周身的疲乏似乎也一下消散了许多。
见他紧接着又喝了一大口,苏织儿便知他喜欢,但仍忍不住笑着问道:“夫君,好喝吗?”
萧煜看着她睁着那双若宝珠一般亮闪闪的眼眸,期待地看着自己,活像个等着被长辈夸赞的孩子一般,轻抿了抿唇,颔首道:“嗯,很好喝。”
“那便好。”苏织儿眉开眼笑,“锅里还有呢,我熬了好些,夫君若还想喝,再去舀便是。”
说着,她站起身,“今日你便歇着吧,左右活也不多,我一人也能干,你若觉得累就继续睡着,我先打水去了。”
苏织儿言罢,笑着出了屋。
昨夜顺利解决了方升那事儿,如今她心情好得紧,再不必担忧那方升继续找她的麻烦。
且昨夜,他那夫君当是没有发现她外出的事儿,不然不会到现在一个字都未提起。
苏织儿提了水桶,脚步轻快地去河边打了水,回来时,便见方家门前围了不少村人。
几个村里的男人正帮着从屋里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往牛车上装。
苏织儿虽不想见到方升,但无奈她回草屋时,定然是得经过这里的。
她只得硬着头皮,沿着小道的最边上走,尽量离得远远的。
围站在方家门外的村妇们正拉着方大娘长吁短叹,道他们怎么走得这么急,原不是说好要过几天再走的嘛。
“嗐,我也想多待两日,毕竟往后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回来。”方大娘做出一副遗憾伤感的神情,“但我家升哥儿偏是不肯,说镇上那宅子里有伺候的人,会给做饭洗衣,不想让我呆在这儿继续操劳,还是赶紧搬过去得好,你们说这,他也是一片孝心……”
闻得此眼,四下的村人纷纷附和,少顷,却听一人蓦然疑惑地问道:“呦,话说婶子,升哥儿这脖子怎的了,怎的红了一圈呢……”
提着水桶,恰巧走过的苏织儿听得这话,脚步骤然一滞。
她擡眼望去,果见才从屋内走出来的方升穿着一件天青的交领长袍,可那领子虽高,可苏织儿仍是从露出衣襟口的脖颈上看到了明显的红痕。
“也不知怎的,今早起来便这样了,我问他,说是昨儿起夜时没看清,给撞着了……”此事方大娘亦觉得纳罕,可无奈从方升口中只问得这个结果,她唯恐村人再问,忙将话锋一转,“这屋里也不知道有没有漏了还没收拾的,我再去仔细瞧瞧啊……”
说着,便折身往屋里去。
撞的?
苏织儿盯着方升脖颈上的伤看了半晌,秀眉蹙起。
怎么撞怕都不可能撞出这样的痕迹吧!
她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复又因此而烦躁凌乱起来。
因她怎觉得这红痕,像极了被人掐的!
或是她的眸光太过灼热,站在院中的方升有所察觉,下意识擡首往这厢看来,然在与苏织儿视线相对的一刻,他瞬间怛然失色,面露惊恐,像见了鬼一样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看着他这般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反应,苏织儿一双眉头皱得更紧了,颇有些心乱如麻。
她自然不会自信到认为是她将那方升吓成这个样子,可既得不是她,他又在惧怕谁,他的伤又是谁造成的。
纵然不愿去想,可苏织儿不得不想到一种可能。
昨夜周煜去了破庙!
方升脖颈上的伤正是她那夫君所为!
苏织儿试图劝自己不一定如此,可却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推翻自己的猜想,昨夜和今日的种种所见反是让她更笃定了此事。
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草屋,跨入柴门,就见那人不知何时已起了身,正舀了缸底的凉水净面,闻见动静擡首瞥见她,他放下手中的水瓢,旋即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
苏织儿站在院子里,双脚定在原地,倏然忘了动弹,只呆愣着,眼看着男人步步向自己靠近。
她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该问他他昨夜去破庙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是不是已经知晓她当初下药设计他的事。
那他可有想好要如何处置她吗?
会不会休了她,将她赶出这里……
萧煜走到苏织儿面前,低身欲提她手中的木桶,仍瞥见她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几欲哭出来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
他不明白,缘何出门前还眉欢眼笑的人,才不过出去打了个水的工夫,怎又变得和昨日一样黯然愁闷。
正当他不得其解之时,便听门外响起一阵喧嚣声,擡头望去,就见一辆牛车载着满满当当的箱笼缓缓朝村口驶去,不少村人正跟在后头依依送别,牛车上坐着的一个青袍身影始终缩着脖颈,头也不回,尤其是在经过草屋时,似乎还刻意侧了侧身子,像是躲避什么的。
见苏织儿亦循声看去,面色难看,萧煜登时恍然。
他思量片刻,接过苏织儿手中的水桶,旋即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昨夜,我看到你从那破庙中出来了……”
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心猛然一沉,纵然已经猜到,可真正面对时,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无措。
“夫君,我………”
她想解释,又实在不知如何该解释,毕竟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否认她设计欺骗了他。
她朱唇微张,末了,只像放弃般缓缓垂落了手。
紧接就听面前人继续道:“我进了那破庙,见到了那举子,他同我说了一些话……”
能说什么?
想必是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吧。
苏织儿耷拉着脑袋,心灰意冷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萧煜顿了顿,静静看着苏织儿眼中流露出的绝望,须臾,才道,“他说,你贪图荣华富贵,想勾引他……”
贪图荣华富贵?
苏织儿倏地擡眸看来,疑惑地眨了眨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那方升就只说了这个吗?
见萧煜说罢,拎着木桶转身走向水缸,她咬了咬唇,提步紧跟着后头,迟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君你信吗?”
“不信。”萧煜将桶中的水倒入缸中,随即面不改色地说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话,“所以我险些拧断了他的脖子,还告诉他,此事绝无可能,因为……”
他放下空木桶,折身看向昂着脑袋紧张望着他的苏织儿,一本正经地开口。
“因为……我娘子好色,并非什么歪瓜裂枣都瞧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