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宋子珩拿筷子的手顿了下,随后又恢复自然,垂眸盯着画在碗底的青色莲花,道:“只是碰巧路过。”
“路过?”闻溪明显不信他这说法,“我记得以前的宋大人可不是个喜欢听人家常的。”
男人停了会儿,才沉沉道:“我以前的确是个无趣之人...”
他以往没在四海楼这样热闹的地方住过,每日耳边总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大多是些不痛不痒的闲聊杂谈。以前他总是繁忙地谋划着复仇之路,对这些消磨时间的无聊之举嗤之以鼻,如今身处这般市井之地,却反而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
闻溪也爱热闹,常常能听到她与自己不认识的人也能聊上几句,其中内容更是鸡毛蒜皮,从当日天气到哪家的鸡好几天没下蛋,都是些对他而言没什么意义的话。
可慢慢地,他忍不住想,或许有朝一日她也能和自己那般无事话家常...
闻溪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再继续等,干脆低头闷声吃饭。
宋子珩才惊觉自己出神,有些抱歉地说:“...就是不知道那徐老板后来如何了...他相公究竟是何人...”
闻溪没什么表情:“不知道。”
她声音淡淡的,短短几个字,听起来也没什么起伏,男人眼神却有些明显的黯淡下去。
他嘴角有些牵强地动了动,挤出半个笑来,又说:“这几天甚是热闹,听酒楼总管提过,是这边的什么节日,也不知道明日出去,能遇见什么好玩的,若是——”
“不必如此。”
闻溪打断他。
男人有些不确定,擡眼看过去。
闻溪对上他模糊的视线,重复一遍:“不必如此。”
宋子珩哑然,眸光闪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闻溪心中略微有些发紧,别开目光,道,“你不是健谈之人,不必勉强自己做这些。我就这样坐着也不会无聊,你也不用费心和我找些你不感兴趣的事来硬说。”
男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颓丧地垂下头。
他这模样看得对面的人眉心拧得更紧。
闻溪放下本就没怎么动过的筷子,站起来:“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
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
宋子珩擡眸,目光只能追上一个模糊的背影,又迅速消失在门边不见。
很快,屋子里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寂静。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人失落地坐在桌边,怔怔地望着门口。
桌上摆满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他眼睛里溢出的落寞。
瓦塔的春天是个晴朗的季节。
第二天也是同往日一般的好天气,阳光比起往日似乎还要热烈几分,携着满满的热度,将整条街都晒得暖暖的。
瓦塔虽说繁华,可说到底还是一座小镇,拢共一条主街,中间再分出几条支流,呈一个“土”字。
“土”字的顶部尽头便是四海楼,从酒楼门口走到街尾,平日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今日却被挤得连一小段路也走得艰难。
主街本来也不算很宽,如今又摆了许多来自四方的手艺人带的摊子,上面琳琅满目,都是些新奇的玩意。
许多人互相挤着,摩肩接踵间,狭窄的路上就只能容得下二人并行。
宋子珩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慢悠悠走着的人,张口中想说什么,却又被旁边的人打断。
“宋公子以前可来过瓦塔?”盛装出行的女子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倾慕。
这样的眼神男人见过很多,曾经有个人也像这般看向过他,印象中,那是双灵动又清澈的双眼,虽然鼓足了勇气,但只要自己直视过去,那双眼就会怯怯地移向别处,又在自己不经意间,偷偷瞄回来。
可现在,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眼神了。
眼前这双眼,笑得再好看,也不是。
闻溪今天过来得很早,说要陪他出去逛一逛。可出门时,才知道还有别人同行。
女子叫枝枝,一见到他,眼睛就再没有看过别处,一路上不停地说着话。
他淡淡地瞥开,轻声说:“没有。”
枝枝热情分毫未被这冷漠冲淡,反倒愈发被他浑身的清冷气息吸引,又找了别的话说起来。
她几乎每年都来这边,却是头一回见过这样脱俗的公子。清冽疏远,不苛言笑的模样,又自带一身贵气,即便这样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也能教人一眼认出。
虽说之前一直住在隔壁,可这公子甚少出门,唯一一两次偶然遇见,也是匆匆而过。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不可亲近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退缩。
幸好,他还有个丫鬟。
这丫鬟看起来有些傻,每日不是发呆就是出神。常常见她站在走廊上,一双眼睛也不知在看哪里。
不过倒不像她主子那般沉默寡言,一来二去的,枝枝与她也算有了此来往,终于趁着这次节日,能将她主子请了出来。只是...
这宋公子一路上怎么总是回头看。
莫不是那丫鬟已经傻得一不留神就会丢了不成?
男人再一次回头后,枝枝撇了撇嘴,干脆提议道:“这街上人太多,我靴子被踩了好几次,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宋公子以为如何?”
宋子珩停了下来,却没看她,转身径直往向走去。
闻溪看他走了过来,不由得也停下,道:“怎么了?”
“...人是不是太多了。”男人垂着眸子,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你...累不累?”
他能感觉到,他在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甚至这人还想将自己推向那什么叽叽喳喳的姑娘,他停下来好几次想和她一起走,都被这人故意拉开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闻溪觉得男人的神情有些...委屈?
她一时有些新奇,不禁擡眸多看了看。
宋子珩察觉到她探究的视线,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却没一会儿又移回来。
他的视力恢复很有限,能这样清晰的看清眼前人的机会不多,实在舍不得忽略。
这是两人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对视。
男人眼中因中毒的红色痕迹现在也已消退得差不多,眼眶却还是因为用药的关系,浅浅的泛着粉色,加上瞳孔的深灰色,衬在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显得更清晰。
闻溪很快就收回视线,道:“我不累。”想起他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又补充,“你呢,身子还好?”
不光眼睛,男人几乎一身的伤。
腰上最严重。听四皇子说刚救回来那会儿,他几乎每日都是侧躺在床上的。后来伤口渐渐愈合,总算能下地。却逢膝盖旧伤复发,也不能站很久,才一直坐着。
她脸上是明显的关怀之色,宋子珩见了,面上神情缓和了些。
他笑了笑,说:“我陪你走走?”
闻溪心跳有些快。
男人以前虽然也笑,可最近以来,他笑的时候明显的更多了,笑容也越来越深,她以前就喜欢看,如今更是没法抵抗。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正准备说话,却被人抢了先。
枝枝已经到了二人面前:“我知道有家酒馆很不错,宋公子要不要赏脸一起?”
宋子珩置若罔闻,视线仍是落在闻溪脸上。
他目光专注,里面满是与看别人时截然不同的深情,街上人来人往,他却丝毫不在意别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定定地望着面前连头也擡不起来的姑娘。
饶是枝枝再不懂眼色也看出不一样来。
她有些惊讶,愣愣地也转头看向旁边的丫鬟。
闻溪一双眼睛有些慌乱地快速眨着,她能感到心跳越来越快,脸颊热度也一点点升高。
视线四处逃窜,跌跌撞撞,最后落到男人手上缠着的绷带上。那是上次去抢她手中匕首时割的,当时还以为只是浅浅的的划破,过后包扎时,白肉翻开,
“闻溪...”
“闻溪妹子?”
一声更亮的声音传来,轻易盖过男人低沉的嗓音。
闻溪擡头,朝着那声音来处看过去,笑起来,道:“陈大哥?”
宋子珩循声望过去。模糊视野里,只能看到团黑乎乎的影子,那人个子高大,身形挺拔,是常年劳作之人才有的健硕。似乎想过来,可背上驮着什么重物,又被路人隔开,只好扯着嗓门喊道:“我还以为认错了!你怎么在这里?”
闻溪主动朝着他过去,边说:“出来走走!”
两人距离拉近,声音渐小,又被嘈杂人声盖住,宋子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没等多久,就听见闻溪小跑过来,道:“我帮陈大哥把东西送过去,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我...”
宋子珩还没来得及回话,才到眼前的人又没影了。他眉头轻拧,只好看向一边的枝枝,说:“那人驮的什么?”
枝枝被他突然转冷的声音吓得微微一惊,看了眼被人潮淹没的二人,道:“好像是什么架子之类的,看不清,被布包着。”
“那她呢?”男人问,“她拿了什么?”
“她...”枝枝有些惊讶,不由得擡眸望向男人,“宋公子...”
“我算得上是个瞎子,你看不出来么?”
那人不在身边,宋子珩便不再顾虑,连装也不再装,声音里全是冷漠。
“你...”枝枝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的眼睛看起来分明是能看清东西的。”
“只能看得见一臂之内。”男人眼睛半眯起来,试图在模糊的世界里找到某个离去的身影。
枝枝出神地盯着他的侧脸,连话也忘了说。视线从他清晰的下颌线一直往上移,经过紧抿的薄唇、挺拔的鼻子,最后落到他深邃又有些迷离的眼睛里。
难怪他眼神这样让人不自觉沉迷,原来竟然是因为看不清东西么?
她愣愣看着,脸颊不自觉地红起来。
宋子珩什么也没找到,有些无奈又烦躁地回头,终于将视线落到枝枝脸上,突然没来由地,冷冷道:“闻溪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
闻溪和妹妹刚到瓦塔时,受了许多人的照顾。
罗沽王子兄弟二人就不说了,住在村里时,隔壁的陈氏母子最近,也是对姐妹二人最好的邻居。
一开始,姐妹二人连火也不会生,都是陈家的儿子做好了饭来叫她们吃的。几次过后,闻溪自觉不好意思,才请他教自己生火做饭。
等到后来吃住没问题后,陈大哥又带她四处认路、识山、告诉她哪里能采到草药...家里也是,陈大哥是做木活的,还用余料做了些桌椅送来,闻蔷织布的纺车坏了,也是他帮忙修好...
闻溪对他很是敬重,方才在街上见他搬了许多东西,便想着过来帮忙,陈大哥便给了她一些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