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一年后,冬,江安城。
皇帝的寝殿外,一行御医匆匆而过,个个惶惶不安,面露难色。
御医刚退,另一侧焦急的妃嫔们争先恐后地想往里探身,却被近卫军拦下。
皇后也在其列,面对如此森严看护,不由得面上生怒,道:“好大的胆子,连本宫也敢拦!”
近卫军面色冰冷,道:“相国大人有令,圣君身体抱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探望。”
“闲杂人等?”皇后横眉倒竖,“本宫乃后宫之主,一国之后,你敢说本宫是闲杂人等?”
她说着就要闯,近卫军却将手中长.枪猛地拄地,沉闷声响震得一众女眷忍不住倒退连连。
妃嫔们见此状皆是惊慌不已,更有甚者已开始啼哭起来。
太子济被废后,众子夺嫡,宫中一片混乱,人人自危。短短一年内,就接连失了两位皇子,接连的丧子之痛,让本就年迈的皇帝身体大不如前。才过中秋,竟一病不起,至此,再也未见过任何人。
除了刚上任不久的相国。
皇后目中生恨,愤然甩了甩袖子转身:“去相国府!”
相国府中一片寂静,仅有几个扫雪的仆人在。皇后的贴身女官陈大人去探了会儿才回来,道:“听说宋相国卧病在床。”
“哼,他能有什么病。”皇后翻了个白眼,“让人去叫。”
“是。”
过了好一会儿,碗中热茶已凉了两回,殿外才缓缓进来两个人。
宋子珩被翠儿搀着慢慢走进来。
他头发半束着,随意散在一侧,脸色尽显疲态,一副病容,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主位已被皇后坐了,便只能坐在侧位。
待坐定后,又从翠儿手中接过来一碗热茶,捧在手中,没喝。转头看向上方满脸怒容的皇后说:“不知皇后娘娘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他似乎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再不若以前的清朗。
皇后冷哼一声,开门见山道:“你打算将皇上软禁多久?”
男人揭开碗盖,撇去水面茶叶,抿了一小口,才说:“臣惶恐。皇上近来龙体抱恙,御医嘱咐需静养,微臣不过是遵循皇命,怎敢软禁皇上。”
“少跟我装模作样!”皇后分明不信,“你如今得了权势,当真以为就能一手遮天?当初要不是本宫轻信了你,你能有今日?”
茶沏得有些烫,宋子珩只淡淡饮了一口就作罢,换了只手端着。
见他沉默,皇后火气更盛,拍了拍桌,怒道:“皇上他到底怎么样了!你想将他关到何时!”
鼻间能隐隐闻到淡淡茶香,男人一张脸让杯中热气暖得终于有了些血色,垂眼盯着碗底青花,淡淡开口:“皇后娘娘如此用心,微臣见到皇上时定会转达。”
“你!”皇后目眦欲裂,一张脸狰狞得有些可怖。
二皇子因断臂之痛性情大变,伤势恶化,去年年底便去了。丧子之痛,让这个本就不再年轻的皇后愈发凄怨。
如今皇帝染病,不知真假。倘若是真,她孤身一人,若皇帝先去了,只怕下场会惨。
更何况眼前又有宋子珩这个疯子...
自东宫大火之后,这个男人就似变了个人。一改原来的束手束脚,手段狠毒,接连扫尽朝中阻碍,连亲手抚养自己的宋丞相也...
温氏已迫于强压又回了边境,如今她手上势力单薄分散,再已无法与这个男人抗衡。
当初不过是想着帮他一反能让大业更快促成,想不到竟是帮了个豺狼。
她越想越是愤懑不甘,怒极反笑,讥道:“相国大人如此谋略,当初是本宫小看了你,还担心将闻溪那孩子交给你能否有个好归宿,却没想到...唉...”
果然,男人端茶的手一顿,原本波澜不惊的脸瞬间苍白。
她心中有些痛快,又接着道:“转眼马上就一年了,想那孩子对你痴心一片,若她泉下得知你今日一人之下,心中也算慰藉。”
深灰色的眸子逐渐结满寒霜,宋子珩轻轻地将茶碗放在桌上。
不过短短一年,这人比之前更加沉默,以前还得与虚与委蛇的附和几句,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像现在这样,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
可与以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即使就这样端坐着,什么都不说,皇后心底却一阵阵地发慌。
不叫的狗才会咬人,更何况,这人分明是沉默的狼。
她一时间也顾不上再多言几句好让男人痛苦,只思索着这人可能会使出什么手段。
男人却反常地开口了:“闻溪她没死。”
他目光笃定,语气里也是十足的把握。皇后差点就要信以为真,又想起来这一年间被重兵把守的东宫废墟,凉凉地笑了笑:“虽说没找到尸体,可那样的大火,饶是真金也得化成齑粉。”
宋子珩只解释一句,又说:“皇后娘娘昔日待闻溪视若已出,这份恩情子珩不会忘,改日定当双倍报答。”
皇后脸僵了僵,重重地哼了声,站起来走了。
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男人坐在原处许久也没动过,有风吹进来,将他袖口轻轻撩起,露出截冻得发白的手。那手背瘦得不成样,仅一层皮在外里着,上面血管青筋盘错,像颗垂死的老树。
翠儿将皇后用过的茶具都撤走,再次进来时,男人还坐在那处,仍是离开时的模样。
她安静地侯在一边,忍不住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无声打量着眼前的宋大人。
自东宫失火那天后,男人仿佛变了个人一般,时常这样枯坐着,不声不响,从夜晚到天明。
还在东宫的时候,这位宋大人偶尔会来一两回。
那时他虽也是个沉着缄默的人,翠儿却能在偶然间见到他对着自家主子轻轻笑着。笑意不深,却直达眼底,像冬日的和煦暖阳,炎夏的穿堂清风。
她是个奴婢,对主子的事了解不深,却也能从事态发展中大致了解几分。
听说宋大人是怀着目的才接近那时的桑乐郡主。
可是,昔日闺房中的笑颜,和当下久坐的落寞,难道都是假装的么。
如今郡主已然逝去,他也位极权臣,早已无需惺惺作态,又何必如此每日再做出一副怅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