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宥看到他现出老相,便知晓他今日云岌谷一战,着实伤得不轻。
即便如此,他面上亦无动于衷,只略微错开视线,也不知是不喜沈赤亭这副岁暮老人相,还是到底对授业恩师于心不忍。
半晌,他冷声道:“道途如何,我心中的自有决断,便不劳师父费心了。至于凝儿,只要杀了宴清霜,我自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届时,带她一起飞升上界,又有何不可。”
沈赤亭平静下来,只道:“若她知晓了这一切,你觉得,她还会认你这个兄长么?”
“所有罪孽,皆出自魆之手,与徐宥无关。”他道,“我不会让凝儿知晓这些,她也无需知晓。”
沈赤亭忽然呵笑出声,徐宥蹙眉看向他,心中莫名腾起一丝不安。
便听他道:“宥儿啊宥儿,你终归还是太年轻了。”
“镇压元神的阵法机关,是为师亲自所设。你当真以为,为师不知是你暗中动了手脚,封死所有生门,才致使……熏儿惨死当场,神魂尽碎?”
徐宥心头一跳,但也并未太过意外,“原来师父早已知晓,既如此,师父不若也将我押入罪狱,斩我神魂,以为师妹报仇雪恨。”
沈赤亭摇摇头,喟叹道:“杀了你,熏儿也不会活过来。何况,为师耗费三百余年,才将你炼成一把开天之剑,大事未竟,便是为师尚有杀你之力,也断然下不去手了。”
“不过,为师虽动不得你,却能借你之手,让那小妖女吃些苦头。也好让你体会一番,至亲受累的切肤之痛。”
“你敢!”徐宥脸色一变,当即祭出长剑,横在老者颈间。
沈赤亭却不做抵挡,只镇定望他,笑道:“有何不敢?只怕你还未曾察觉,方才你喂给那妖女的灵丹之中,添了些有趣的佐料。不出半个时辰,她便会成为狾毒的最佳宿主,远胜罪狱里的那群渣滓。”
他看着徐宥越发狰狞的面容,忽而大笑起来,“为师很好奇,妖族身染狾毒,会是何种模样。说不定,她被毒素激发出嗜血天性,还能顺手替你杀了宴清霜。”
“为师,这是在帮你。”
“左右那猫儿不会死,你说,她若有恢复神智的那一日,会否还记得,今日是你亲手将她变成了一个嗜血怪物?”
徐宥心中惶惧不安,只觉那笑声愈发刺耳。
“住口,住口!我让你住口!”
他形容近乎癫狂,剑尖刺破沈赤亭颈间干瘪下垂的皮肤,却再不敢前进分毫。
“好徒儿,杀了为师,你今日对雪初凝和浮玉宫的背叛,便是无功之事了。没有为师,你也难开天门。”
沈赤亭终于止住笑声,眼中带着讥讽之意睇向他。
“你须记着,这些愤怒和痛苦,皆是你对熏儿见死不救的代价!”
深受狾毒磋磨之人,昏迷时亦不得安宁。
三日过去,雪初凝仍在昏睡,即便偶尔“清醒”过来,意识也依然浑浑噩噩。
若不能及时以血喂之,她便会不住挣扎,甚至咬伤自己的手臂,险些撕下一大块血肉。
宴清霜无法,只得以灵气化作锁链,将她的手脚捆缚在床榻上。
可她肌肤细嫩,无意识挣扎起来又不遗余力,不出几下,腕上和脚踝便被磨得通红。
他只好寻来一件云锦质地的柔软衣物,撕成布条,将那锁链尽数换下。
直到雪初凝熟睡时,他才终于可以为她疗伤。
化神圆满境的肉身,恢复起来比先前要快上许多。
宴清霜知晓其中不易,料想她破境之时应是万分艰险。
好在历此一劫,她体内的寒毒终于得以尽数拔除,而她原本脆弱不堪的灵脉,也在重塑之后恢复如初。
这三年以来,他曾无数次设想过,阿凝将来的模样。而成功破境、独步当世,不过是其中一件毋庸置疑的必然之事。
他以为,这万千设想当中,不会有他的存在。
但今次见她遭受此番磋磨,宴清霜愤恨之余,却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居然相信,只要阿凝离开他,便不会因他受累。
他居然相信,恶事做尽的邪魔,会对他心爱的女子手下留情。
宴清霜眼底晦暗无比,忽而掩面自嘲一笑。
你看,她听了你的话乖乖回家,到头来却变成这副模样。
你伤了她的心,却也未能保她无恙……
一切事与愿违,皆是他的过错。
可阿凝是无辜的,她不该承受这些。
若非无定察觉太玄宗的动向,及时告知与闭关中的他;若非沈赤亭那一掌未尽全力。
恐怕阿凝现下已然……
他不敢再想,用干净的白布缠在左腕,遮住腕上新旧交叠的伤口。
榻上的猫儿似乎挣扎了一下,带出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
宴清霜回眸看去,却见她仍闭着眼,只是受制于毒素,一切反应皆不由己。
他拿起手旁一只白玉细颈圆肚瓶,走到床榻边坐下。
熟睡中的猫儿,模样总是更乖一些,不会如平日那般生了气便要发狠咬人。
自从带她来到这里,她因狾毒而显露的妖族形貌便再未消失,几番折腾之后,那条毛茸茸的雪白尾巴也从衣下钻了出来。
宴清霜有时下意识便会摸一摸,指尖传来的触感,与她还是灵猫模样时又略有不同。
他便不敢再碰那条尾巴,只偶尔忍不住仍会轻轻触碰那双带着绒毛的耳尖。
幼年的雪初凝曾郑重其事地警告过他,猫耳和尾巴是不能轻易碰的,否则等她长出了利爪和尖牙,便要抓花他的脸,咬穿他的手,挠得他体无完肤。
只后来宴清霜依旧乐此不疲,小阿凝便会气鼓鼓地瞪着他,呲着牙对他哈气,然后被一串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糖葫芦成功收买。
她喜欢吃凡世的食物,这个喜好至今未有改变。
宴清霜心想,日后若有机会,他也许该去向凡世最具盛名的酒楼里的厨子请教一番。
但如今看来,这机会微乎其微。
随着雪初凝伤势的好转,狾毒发作的次数终于不再那般频繁,两次之中的间隔由最初的一个时辰,逐渐延长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直至半日。
宴清霜似乎明白了狾毒发作的规律,便算着时辰喂她喝下自己的血,至少这样一来,她也可少受些折磨。
至于解毒的法子,虽尚不敢有何定论,但事已至此,雪初凝的情况总不会比眼下更差。
他也该有所行动才是。
故而又过三日,在雪初凝熟睡之后,宴清霜替她掖好被角,便只身离开了。
恰逢此时,他腕上的那串菩提念珠,忽然发出阵阵微热。
于是他想,也许应该先去凡世见一位故人。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