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翻了下去。
【一、保持微笑。微笑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好方式,无论站在你面前的是朋友还是敌人,朋友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友善,敌人会从你的微笑中感到不屑,总之,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可以了。此处特指徐沉云,请每日练习百次。】
这都点名道姓了。
徐沉云又怎么可能真的把这本书外借啊?
不过,其余部分和三百年后的修订版倒是差不多。
唐姣硬着头皮往下翻。
【二、用问句代替陈述句。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要注重语气,比如“你过来”这句话乍一听是不是很强硬?换成“你可以过来吗”,就会让人听得舒心许多,再比如,“这样吧”换成“好不好”就会委婉许多。反面例子是邢朝(笑尘尊者),他每次说话都是“过来”、“过去”、“别说话”、“这样吧”这种口吻,叫人听了厌烦,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款了!总之,这并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练成的,需要融入实际,勤加练习。】
嗯......现在开始拉踩第二任九州盟盟主了。
怪不得重镜和百里牧一定要在顾淬雪的基础上改掉这些不可。
唐姣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徐沉云平时确实是这么说话的。
他就是很喜欢说“好不好”、“可以吗”之类的话,像是在哄小孩似的。
再看。
【三、少做小动作。剑修就立如松,气修就动如风,符修就凝如玉,某些修士好似孔雀开屏似的,走两步路不挽个剑花、不扔个光球、不摆弄符箓,就像是活不下去了,对于这种人,我的评价是:傻逼。真正有实力的人会敛芒,只有半桶水才会响叮当。】
【四、修为低的时候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无论是男修还是女修,都要努力修炼,如此才能将主导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觉得委屈的时候,想想别人也是这样过来的。】
......
唐姣略略一翻,写了整整两百多条。
顾掌门,当真是个奇人。她想。
唐姣将书籍合上,重新还给了徐沉云。
“今后,你可以找我练习这些。”她说道,“我愿意教你。你觉得怎么样?”
“好。”徐沉云说,“不过,我每天还有别的安排,所以晚上不能滞留太久。”
这不就见不到大师兄了吗?
唐姣转念一想,算了,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要是大师兄每天都出来溜达一圈,久而久之他也会觉得劳累。
自从开始教徐沉云处理人际关系这一点后,唐姣也与他越来越熟悉,知道钟鹤只会教剑术,不会教这些,因为她自己都不会,偶尔顾淬雪清闲的时候,会来考查一下徐沉云的进度如何了,不过她身为掌门,门派创立不久,事务繁忙,也不能经常来提点他。
当然,现在顾淬雪被拘了,就轮到唐姣来教徐沉云这些东西了。
钟鹤得知这件事时,如蒙大赦,忙不叠地答应了下来。
眼见着宗门一日日修筑完善,徐沉云的状态也渐渐变好,至少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他笑的时候不会那么僵硬了,再加上唐姣给了他一些小建议,他照做,果然拉近了和李少音之间的关系,李少音本来是很活泼的性子,现在也愿意亲近地同他打招呼了。
只不过,唐姣还是很疑惑,徐沉云每次提前回去都做了什么。
她一次无意间路过徐沉云的门口,发现里面并没有点灯,也没有动静。
敲敲门,门里没有回应,他显然不在屋中。
原先她以为徐沉云是回去休息,或者是看书了,总归都是这些。
没想到他竟然根本就没有回房里去。
那他去哪里了?
唐姣一路打听,最终从李裳眉口中得知她撞见大师兄朝后山方向去了。
后山没什么奇珍异宝,也没有什么上古残魂。
掌门和长老们当初选在这里的时候就将山头翻了个遍,确实什么也没有。
李裳眉说,后山只有一个小破屋,密不透风的,连个窗户都没有,没人会去,就连最喜欢探宝的李少音也只进去转了一圈,摸摸大铁链子,摸摸生霉的墙壁,就出来了。
她还说,自从剑宗回来之后,大师兄就经常去那个地方,一呆就是两个时辰。
唐姣和她道别,一路循着方向找到了那个小破屋。
确实很小,很破旧,墙壁生霉,屋顶倒还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神鬼志怪小说津津乐道的地方,她提起裙摆淌过没至小腿的杂草,走到破屋前,擡手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门内很快传来回应。
“谁?”
很痛苦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呼吸不稳,如同深陷泥沼。
“师弟,是我。”唐姣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完,晃了晃门,听到门的那端传来了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师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更长,嘶哑的声音听得更清晰,像是破草屋被飓风吹得噼啪作响。
他这个时候竟然还记得掌门在书中写的“用问句代替陈述句”。
“我以为你提前回去是休息了,这次正巧路过你门前,发现你不在房中,于是有些担心你,便来寻你了。”唐姣心中忽然升起不安,“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这地方?”
“......”
没有回应。
唐姣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你难道不觉得我值得信任吗?”
“我说过,你不必在我面前保持十全十美的样子,我不在乎,如果你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告诉我,我比你更加年长,或许我能够帮你解决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思量,如果强行破门,徐沉云会不会生气。
答案是,肯定会的。
所以唐姣只能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
毕竟,当初也是徐沉云本人告诉她“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她唯有相信徐沉云了,相信此时此刻的这个,也相信三百年后的那个。
过了很长时间。
斑驳森冷的月光将唐姣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听到门内的人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你还在吗?”他问。
唐姣立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我在。”
“我之所以每天都会在这里呆很长时间,是因为......”低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以前经历的一些事,我恐惧黑暗,无法忍受身处狭小封闭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浑身发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偶尔会产生一些幻觉,看到旧日的记忆,人影在眼前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但是最近不会了。”
唐姣怔住了。
门内的少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顺畅起来。
“来到合欢宗之后,我以为我已经治好了。直到被带往剑宗,再次关入房间,我恐惧到无法思考,这才发现原来我从来都没有痊愈。”许是因为知道门外就有值得信任的人,徐沉云的语句比以前通顺许多,思路逐渐清晰,“这是我致命的缺点,我不能任由这个缺点成为宗门的突破口,所以,回来之后,我每天都会将自己关在这个地方,一开始也会感到恐惧,崩溃,久而久之就好多了,到了现在,我已经可以正常地思考了。”
唐姣张了张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疼痛难忍,也像是被困于黑暗似的。
徐沉云说:“师姐,你回去吧,在这里,只有我可以帮助自己。”
他从来不是甘于沦陷的人。
他只会执剑,迎难而上。
唐姣想,徐沉云说的对,自己没办法帮他。
她是个来自三百年后的幻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即使真正身处此地,她又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靠他自己。
三百年后,徐沉云袖不染尘,清逸翛然,好像是个完美得不真实的人。
他确实成功地克服了这一点,即使独自身处洞府也悠然自得。
可是,他又经历了怎样漫长而煎熬的折磨呢?如果不是亲眼见证,没有人会知道。
唐姣闭了闭眼,又睁开。
“我就站在这里,可以吗?”
她说:“今夜月色皎然,我站在这里赏月,等你结束,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去。”
其实月光寒凉,夜风哭号,杂草晃出细窣的爬行声,是很冷峻怪怖的一幅场景。
徐沉云在里面沉默了一会儿。
唐姣当他答应了,拍了拍小石阶上的灰尘,席地坐了下来。
“好。”房中的人最终还是在这场僵持中败下阵来。
“等到回去的时候,师姐可以来我房中吃一些胡饼......”他说到这里,颇为不自然,没等唐姣说话,就先自己反驳了,“师姐出身仙家,应该吃不惯尘世的俗食吧?”
唐姣向后轻轻倚靠在门上。
她望着眼前冰冷得刺眼的月亮,说道:“没关系哦。”
因为我也来自尘世。她在心中补充了后半句话。
随后,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一人在门外坐着,一人在门内坐着,唯有沉默静谧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