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往事15（完）
黎白安犹豫着，终于踏出了她在太空的第一步。
脚下的失重感并不陌生，离飞船敞开的舱门愈远，身体对方向的认知愈发薄弱。
她很快脱离了原本的“地面”，与管道平行，不得不拉着钢绳才能继续前进。
太奇妙了，宇宙如同更广茂的深海，上下左右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不，根本没有了方位的分别，不仅是方位，身份、财富、年龄、性别，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天地玄黄，宇宙鸿荒。
白翼一直在原地等她，她还差一步时，白翼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拉住钢绳，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他们离得很近，几乎是脸贴脸，似乎都在呼吸，又没有在呼吸。
“那里，”白翼的下巴指向钢绳的另一端，“打开开关舱，识别你的指纹和掌纹，备用能源就可以启动了。”
他说完，拉着黎白安的手臂轻轻向前发力，将她推向备用能源舱。
单从外表看来，那只是飞船外端一个t字型的外立柱，如果不提前知晓位置根本找不到。
黎白安在柱子外端摸索着，不费力地找到了开关舱，她轻轻一按，舱门打开，里面是一个黑色圆形识别器，她将手掌覆盖上去，3秒钟后，脚下的管道传来无声的震动。
“可以了，快走！”白翼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的人也出现在她身后。
备用能源舱启动后这一侧的喷气出口会喷出大量的火焰和热气，他们借助管道上的钢绳拼命的攀爬，却远没有巨大的烈焰喷出的速度快。
黎白安不知道能在太空漫步的自己，是否还有神奇本领能抵抗住足以将人在瞬间烧成灰的火焰，她只能不断地、不断地向前跑。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飞起来，她像雄鹰一样躲过了烈焰，朝另一个方向翺翔，而天庭号正以相反的方向飞向新星球。
太空中没有着力点，即使她扛住了宇宙的寒冷、无氧和飞船的烈焰，依旧会孤独地漂浮在宇宙中，直至生命消亡。
忽——
一只白色的羽翼从眼前闪过，黎白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白翼紧紧地抱着她，深蓝色的眼睛发着光淡淡的蓝光，银色的犄角生长在额头两侧，航空服系在腰上，腹部以下变成一条长尾，白色的鳞甲覆盖全身，身后展出一对巨大的洁白翅膀，翅尖带有一点蓝色的羽毛。
哦，怪不得他叫白翼。
但他飞行的原理应该不是利用翅膀拍打空气吧，毕竟这里没有空气。
黎白安胡乱想着，被他抱着追向天庭号。
他们远没有天庭号快，在璀璨的星空中不知遨游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只存在于机密文件中的那颗新星。
到了地面，白翼变回人型，轻轻将黎白安放在地上，穿回航空服，变得和他在飞船上一样。
他们降落在一座山峰上，能看到青绿色的旷野和上面蜿蜒流淌的溪水。
新星球很大，在他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们或许要穿越半个星球才能重新回到人类中，但他们有什么必要回到异类中呢？
“现在我想我知道一些答案了。”这里的天空能见度很高，黎白安仰头望着尚且漂浮在空中的天庭号的残骸，微笑着说，“我不是人类。”
她看向白翼，“你之前不知道。”
白翼轻轻地点了点头。
“姬青平，还有那些废弃星球模型上的名字不是巧合。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女娲大神培育出来的试验品。我们生来就是要做主神的，但是能真正作为主神活下来的，只有最好的那几个。”黎白安迎着山风，拢了拢吹到脸前的碎发。
“而你，也不是人类。还记得吗，杨戬还没查出异种问题的根源、长琴还没暴露时，人类和异种是当时问题的核心。你是个明显的亲人派，很排斥我的‘人类繁星’计划。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你其实和长琴一样，他因为自身的不同而延误变化，你因为自身的不同而维护人类，你们都是越缺少什么，就越坚持什么。”黎白安说得很直白，甚至有几分冒犯，但她不想兜圈子，于是只补上一个歉意的笑容。
白翼转开视线，他不喜欢黎白安把他和长琴放在一起比较，他们完全不同，但他没有生气。
“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副本里的那些是真的吗？我有看到你冲进实验室威胁委员会来着。怎么看的？杨戬给我的金手指吧？没有金手指？嗯……那大概是主神能力的觉醒吧。我本来就脱胎于天庭号那些冰冷的仪器和密密麻麻的电线，当我遇到麻烦时，他们会反过来帮助我的。我能看到的那些地方应该都有隐藏的监控吧。”黎白安说。
白翼接受了她的解释，没再追问。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但黎白安不打算放过他。
白翼只得开口道：“你说得对，我不是人类，副本里的故事是真的。我由外星生物天龙和鲧的细胞结合培育而成，算是我素未谋面的父母。”
“鲧去了哪里？”
“鲧死了，为我取了‘齐千里’这个名字。”白翼微不可闻地叹息道。
“天龙呢？”
“她逃走了。”白翼简短地说。
黎白安察觉到他话头止住的语气很不自然，那是在遮掩什么的语调，于是问：“你找到她了？”
不想白翼摇头：“人类对我看管得很严格，年幼时我被送去了净土号，然后又被带回了天庭号，我虽然能在3艘飞船间航行，但我不能出现在既定航线以外的地方。”他伸出手臂，往下按了按，左手上臂靠近心脏的位置浮现出一个诡异的x型黑色印记，“会爆炸。不过现在……”
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备用匕首，毫不在意地划开皮肉，从里面取出一根拇指大小的控制芯片条，“我能感应到，飞船上对我的控制中枢已经损坏了。”
“恭喜，你自由了。”黎白安帮他把上衣系在手臂上止血，其实说不定他并不需要，但白翼没有躲闪，“从今以后，你真的可以与星辰齐飞、翺翔千里。”
白翼不语，半晌问：“那你呢？”
“我？”黎白安望着新星球的山河，笑道，“我想先把主神当好。不管女娲大神当初选我是和目的，我依旧相信她的选择。”
白翼皱起眉，似乎想劝说她些什么，可这时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是这个星球的生物吗，是猛兽吗，有利爪吗，可以成为他们的食物吗？
他们半蹲下身，把自己藏在不远处半人高的草丛里，却看到从山腰处上来一个人。
这也是位老朋友，邢添。
邢添认出来了他们，这次他远远地扔掉手中的笔直坚韧的木棍，举着手停在安全距离。
“我没有恶意，”邢添主动开口道，然后看向黎白安，“你做到了，谢谢。”他似乎不习惯表达善意，一句谢谢说得咬牙切齿。
黎白安记得邢添有过托付，还说在副本中留下线索，老实说她根本没发现，而且快要把这件事忘了，可现在不能和盘托出。
她飞速回忆一遍这几天的经过，灵光一闪，说：“姬青平说的‘哥哥’就是你吧，但你能确定现在的状况就是她想要的结局吗？”
邢添毫不犹豫道：“我相信是的。我曾经在她主宰的虚拟世界里任职，像兄长一样照顾她。她不像你，黎白安，你更像一个人，可她后期成为了那个星球的意识，她和她之前几个主神一样，被星球困住了，成为了失败品。”
“等待她的是什么？”黎白安问。
邢添沉默道：“被销毁。这不算个坏结局，但当时张友仁和实验组知道女娲大神即将休眠，他们担心你也会失败或者出意外，于是没有执行女娲大神的命令，将之前的主神们全部锁住脑仓。那样的日子，生不如死。长琴曾经承诺我会把她放出来或者销毁她，哼，他根本不关心除自己以外的事。”
黎白安挑眉，“所以有关儿童中心和姬青平的故事，其实是你安排的？”
邢添那张苦瓜脸上有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很多事情都是我帮长琴安排的，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副本中的精彩表现，激发主神的天赋夺取了飞船的大量‘关注’，天庭号不一定躲不过陨石，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以后我不会再为长琴做事了，现在我要去找脑仓的落点，确保所有大脑都被毁了。”
他说完就与绕路离开。
邢添和姬青平的事情超出黎白安的预料，她长叹口气，坐在草坪上无意识地揪着草。
“还要去寻找人类吗？”白翼问。
黎白安仰头看着他，最后说：“要去。”
于是两人长途跋涉，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天庭号降落形成的大坑和这艘已经残破的飞船。
彼时距离天庭号降落已经过去了整整1个月，宇宙时间放大了他们与天庭号之间的差距。
降落坑周围已经有很多临时搭建起的房屋，与天庭号走廊上那些无家可归在走廊上搭建起的临时居所一样，都是集装箱式的。
关于天庭号和船员们的未来，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议论和观点。科学家、研究员、销售员、体力劳动者，大家或依着集装箱外皮，或坐在篝火旁，不论性别年龄地聚在一起大声说着自己的观点。
这一幕很落后，又很前卫。
张友仁等主任们坚持在飞船内办公，他们认为新星球虽然是他们的目的地，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不应该贸然登陆。
船员们所占土地不同，天然地变成了两个阵营。
天堂号和净土号的救援飞船又过了2个月后抵达，经过三方会谈，他们一致认为必须修补天庭号，飞船才是如今人类的基石，天庭号不能被轻易放弃。
天庭号上五分之四的人类都幸存下来，当这个决议通过后，那段时间里所有人只有一个目标，修好天庭号！
修飞船这件事，即使有另外两艘飞船来帮忙，也至少要10年。大家都不得不考虑食物和居住的问题，凑合几个月还行，但是怎么凑合10年呢？天庭号上未被损坏的食物有限，培育条件的恢复也需要时间，他们必须先适应陆地的生活。
这时大家都看向黎白安。
副本审判的直播大家几乎都看了，带领大家生存这件事上，黎白安的能力有目共睹。
陆地和飞船上不一样，即使张友仁软硬兼施地组织了几次演讲来说自己的规划，八成的船员还是希望能由黎白安来接手陆地的管理。
有人提出母星曾经被亲切地称为“地球村”，他们现在就是“新星村”，于是自发地管黎白安叫村长。
张友仁气急败坏也没用，黎白安最终践行了自己的使命，成为了新星的主神。
既然决定了，她也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虽然当时预计修理好天庭号需要10年左右，但实际上距离天庭号重新起飞过了19年，几乎比预估的多了一倍。
黎白安早决定不准备跟随天庭号起飞了，于是专心建设新星，她给这里正式取名“水蓝星”。
她之前副本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基本都用上了。
起初他们需要建造更结实、离水源和食物更近的房屋，她在“海岛登陆”中辨土看树的本事就用上了，爬山登高、趟水穿山洞，全都难不倒她。
她按照每个人掌握的技能和特点重新分配了工作，在修理飞船的同时，组织一部分人从事农牧业和生产，保障他们可以活得久一点。
农业方面比较困难，他们在飞船上虽然也种植植物，但与陆地上的农业已经相去甚远，如何选择土壤、如何选种育苗、如何灌溉除虫，在没有了方便的药剂和仪器之后，他们都要重新学起，从自然中积累经验。
这不免让黎白安想起了“凛冬将临”中，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从茫茫冰原上寻找可种植并供人类食用的植物。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他们都成功了，现在要容易得多。
3年后，大部分船员都有了稳定的居所和食物，天庭号周围和沿河区域各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小镇，生活又变得平静起来。
但大家没有放松太久，疾病和死亡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这3年中几乎没有人生病，但脱离了宇宙环境、飞船上的医疗舱、各类特效药物、医美仪器之后，船员的衰老迅速，再加上陌生环境、大量劳动，每个人都积累了很多疲惫。
而且原本脑仓还在时，他们可以选择上载，当然和囚犯们进入脑仓后被迫劳动不同，他们可以同时保留身体和大脑，在医学技术升级后苏醒。
可现在脑仓被毁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死亡如影随形。
极度的恐惧像狂风一样席卷了小镇，连躲在天庭号上的船员们也没能逃过未知的洗礼。
不少人开始患上精神疾病，无法集中精神，严重影响了工作和生活。
每个人都想着：我要重新回到飞船，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是的，我早晚会离开。
张友仁和黎白安难得达成一致，他们组织有职务的船员们紧急开会，必须要想办法让大家冷静下来，只有先平静下来，才能摆脱恐惧。
黎白安左思右想，提出虚构一个死后的世界让大家对死亡“脱敏”，这个世界不一定富丽堂皇，但一定让人安心，它要赏罚分明、要有晋升空间、要依靠自己就能改变处境，甚至行为高尚时能得到超出现有环境的奖励，说白了还是让人在死后也能产生前进的希望。
她这是想起了“上元夜游”中的里世界，再借用了天庭号、天堂号和净土号中流行的一些哲学概念，和参与会议的各方一起商量了许久，才搭建出了这个异世界。
她的“天马行空”成功了。
小镇又安稳下来。
在飞船上时，船员们的精神本自富足，但在陆地上几经波折，大家的心乱了，不少人开始沉迷电子世界。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从零到一建立文明，天庭号上的食物、药品的数量和生产能力有限，但电子设备不光多得很，而且不容易坏，大家人手1到2台终端，工作之余玩得不亦乐乎。
在网络世界中，那些人有趣，能获得很多关注，他们如同吸取着其他人的劳动时间，用别人奉上的功德分来抵消自己的劳动。
即使每天要绞尽脑汁想怎么让自己变得有趣，却也不愿意从事真正的劳动，毕竟同样是赚功德分，当然是相对自由轻松一些更好，这无可厚非。
可就是因为大家都想要更加轻松、更加自由、更加好赚功德分，一连串地“更加”让人心浮躁起来，产生了很多问题。
他们的小镇还不足以有完备的纪律执行条件，不少人开始牺牲自己的或他人的隐私来博取眼球，用夸张的方式来展示再平平无奇的事情。围观者得不到知识与智慧，甚至得不得快乐和平静，却像踏上了一辆永动车，无休止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直到一个长期被监护人作为拍摄对象的孩子不堪重负，她拿起喇叭站在天庭号外壁的链接站上，大喊“求求你们，不要再看我，关掉你们的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