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涛的怒号,裹挟着傍晚特有的湿凉雾气,漫过青石板铺就的村街。苏瑶蜷缩在自家简陋的竹榻上,右膝不自然地蜷曲着,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得臂弯与前襟火辣辣地疼。几片被暗红的血渍浸染的碎布胡乱缠裹着伤口,边缘渗出的组织液在暮色里泛着令人心悸的白。
“瑶丫头!”
一声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呼唤穿透薄薄的窗纸。苏瑶吃力地抬起头,只见邻家婶子周大娘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冒着热气的红糖姜茶,正掀开布门帘快步走进来。她鬓角沾着的几缕草屑尚未拂去,裤脚高高挽起,沾满了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田里回来,又急匆匆地赶来了。
“大娘,您这是……”苏瑶想挣扎着起身,右肩却猛地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快快快,躺着别动!”周大娘放下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按住她的肩膀,“李伯已经背着药篓进山采药去了!听张猎户家的娃儿说,你下午为了救那只从陷阱里挣脱的小麂子,连滚带爬地摔下了后山坡的野莓丛?”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撩起苏瑶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满脸担忧,“作孽哟!那山坳里长满了带倒刺的藤蔓,你可千万别感染了。李伯这把老骨头,年轻时可是在山里头摸爬滚打过的,什么样的毒虫猛兽没见过,他说有把握能治好你,准没问题!”
苏瑶凝望着窗外渐渐沉坠的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吝啬地洒在斑驳的土墙上,心头百感交集。她本是城里医科大学的研究生,满怀热忱地跟着导师来这个偏远山村进行为期半年的田野调查,重点研究当地的药用植物资源。谁曾想,昨日在密林深处寻访一种极为罕见的“金线莲”时,竟与大部队走散了。就在她焦急寻找归途之际,又不幸被猎户们设下的捕猎套索给绊倒,一头栽进了半人高的野莓丛中。那些看似鲜艳诱人的野果,实则浑身长满了细密坚硬的小刺,此刻正像无数根微型的钢针般,深深扎进她的皮肉里。
“咚咚咚——”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周大娘眼睛一亮,连忙应道:“是李伯回来了!”她快步替苏瑶掖了掖被角,压低声音叮嘱道:“瑶丫头,你且安心歇着。李伯最是宝贝他那些宝贝草药,待会儿他捣药的时候啊,可千万别凑过去碍事,他那脾气,最不喜欢旁人打扰他配药了。”
话音未落,简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位身形清瘦的老者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编药篓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对襟衫,裤脚同样高高挽起,露出两条布满褐色斑点和青筋的腿,脚上的草鞋沾满了湿润的泥土和草屑。然而,如此朴素的外表下,却是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人心,又像是蕴藏着整座大山的秘密,此刻正温和地落在苏瑶缠着绷带的伤口上。
“小苏同志,是吧?”老者将沉甸甸的药篓轻轻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开口,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与厚重,“老朽姓李,你就叫我李伯吧。听村小学的张老师介绍说,你是来咱们这穷山沟沟里做学问的大学生?”
苏瑶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表示礼貌,却被李伯伸出布满老茧却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按住了肩膀:“莫动,莫动,小姑娘家家的,身子骨娇贵,可经不起这般折腾。”他的指腹不经意间轻轻蹭过她缠着纱布的右臂,眉头立刻微微蹙起,“这伤口处理得可不怎么妥当啊。野莓藤上的倒刺大多带有微毒,若不及时清理干净,毒素渗入肌理,恐怕日后是要落下病根的,阴雨天里指不定要疼到骨头缝里去。”
他说着,便转身从药篓里熟练地翻拣出几株草药。苏瑶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一看,发现其中一株叶片呈锯齿状、叶脉清晰可见的植物,正是她在《南方药用植物图谱》中见到过的“白背三七”。“李伯,”她惊喜地轻呼一声,“您这采的是白背三七吧?这种草药对于散瘀消肿、止血定痛确实有奇效。”
“哦?你这女娃子倒是认得些草药?”李伯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也仿佛舒展开来,如同风干的橘皮一般,“没错,正是白背三七。你看这叶子的背面,是不是呈现出淡淡的青白色?”他用粗糙的指节轻轻敲了敲叶片,又从药篓底层摸出一个颜色暗沉的小陶罐,拔开布塞,一股浓郁而独特的辛香之气立刻弥漫开来。“这可是我去年特地托人从云南深山里带回来的野山椒,配上等量的晒干艾草,再辅以少许雄黄,研磨成粉后混合均匀。野山椒温中散寒,艾草温经止血,雄黄解毒杀虫,三者结合,无论是跌打损伤引发的瘀肿,还是毒虫叮咬造成的红肿,皆能起到良好的疗效。”
苏瑶凝神细看,只见李伯布满皱纹的手掌中,几味药粉在他指间的巧妙揉捻下,很快就交融成一种深褐色的粘稠糊状物,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药香。她忽然想起,上周在村卫生所帮忙整理药品时,曾无意间瞥见墙角堆放着一些颜色可疑的药粉,当时还以为是哪个粗心的村民随意撒落的,如今想来,想必就是李伯平日里精心炮制的这些“宝贝”了。
“来,小苏,先把胳膊伸过来我看看。”李伯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粗布衣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搪瓷缸子,里面盛着半缸清水,“先得把伤口上的那些污秽之物彻底清理干净,否则,再好的药材也是枉然。”
冰凉的井水刚刚浸湿棉布的一角,苏瑶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那些被野莓刺扎破的伤口,在沾水之后,仿佛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伤口深处疯狂啃噬,带来阵阵钻心的刺痛。李伯见状,动作立刻轻柔了许多,他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忍着点,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年轻时在山里采药,不慎被毒蛇咬伤过小腿。当时村里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是我师父用嘴给我把毒血一点点吸出来的——那种滋味,可比现在疼上十倍不止!”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棉布蘸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轻缓而专注,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你看,这些小刺都还扎在肉里呢。必须得把它们一根根挑出来,否则,就算暂时止住了血,它们也会在肉里化脓、溃烂,到那时,可就更麻烦了。”
苏瑶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李伯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异常稳定的手上。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泥土,指节也因常年操劳而显得有些变形,可当他用那双粗糙的手指捏起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屏息凝神地为她挑出每一根细小的野莓刺时,那双手却稳定得仿佛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精密仪器一般,没有丝毫的颤抖。
“好了,都挑干净了。”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李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那只沾满了细小血点和草屑的搪瓷缸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木柜上。“现在,该上药了。”他再次捻起一些深褐色的药糊,均匀地涂抹在苏瑶的伤口上。药糊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感迅速蔓延开来,原本火辣辣的灼痛感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白背三七性温,本身就有镇痛的效果,”他耐心地向苏瑶解释道,“但这野山椒和艾草却是性热的,能够迅速驱散淤积在伤口周围的寒气与湿气。这三者配合使用,一温一热,相辅相成,药效才能发挥到最大。”
敷好药后,李伯又从药篓里取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淡青色纱布。他的手指虽然粗糙,但叠起纱布来却异常灵巧,不一会儿,一块方方正正、大小合适的纱布便已成形。他拎着纱布的两角,轻轻地覆盖在苏瑶的伤口上,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麻线,开始为她仔细包扎。他的手法娴熟而轻柔,每一圈纱布缠绕的力度都恰到好处,既不会过紧影响血液循环,也不会过松导致药效流失。“我们这山里头的姑娘家,手臂要是留下难看的疤痕,将来嫁人的时候可就要被人家嫌弃了。”他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语气中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和玩笑,“不过你是个有学问的女娃子,应该不在乎这些虚的。但伤口若是不能好好护理,将来落下了病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瑶静静地注视着李伯那双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灵活自如的手,脑海中忽然闪过导师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中医,不仅仅是掌握药理知识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如何与病人进行有效的心灵沟通。”此刻,她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李伯口中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长里短,和他那双仿佛能抚慰人心的温暖手掌,比任何精妙绝伦的针灸推拿,都更能给予人慰藉与力量。
“李伯,”她轻声开口,声音因感动而微微有些沙哑,“您……您收费吗?”
李伯手中缠绕纱布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爽朗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收费?呵呵,小苏同志,你这话可就外道了。我年轻时在县城的中药铺里当过学徒,后来又跟着我师父在山里头云游了整整十年,悬壶济世。如今老了,回到这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里,村支书非要给我按月发放一些微薄的津贴,说是对我这把老骨头的照顾。可我这心里头啊,总觉得这钱拿着不踏实,不如给村里的孩子们多买些笔墨纸砚,或是抓几副驱寒祛湿的汤药来得实在。”他将最后几圈纱布仔细地系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药粉,说道:“你这后生闺女,一个人远离家乡和亲人,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做研究,就已经很是不容易了。我老头子能为你的伤口尽一份绵薄之力,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这本身就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哪里还敢谈什么收费?”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风穿过不甚严实的窗棂,吹得桌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的火苗不住地摇曳,忽明忽暗。李伯收拾好药篓,正准备起身告辞,村东头的赵铁匠家却突然派人来叫他,说是他家的小孙子不慎被滚烫的铁水烫伤了手臂,情况紧急,需要他立刻前去救治。李伯听了,二话不说,抓起药篓就往外走,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特意叮嘱道:“小苏丫头,这两天夜里山里湿气重,气温低,你千万记得在腿上盖条厚实的被子,切莫贪凉,让寒气侵入了。另外,明天一早,让凌风那后生过来一趟,我给他配一副内服的汤药,有助于驱寒活血,对你的伤口恢复也有好处。”
“凌风?”苏瑶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是住在村西头的年轻猎户,平日里总喜欢穿着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布扣短褂,腰间总是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就在今天下午,当她强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挪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正是他及时出现,二话不说便将她背了起来,一步不停地送回了家。背着她的时候,她依稀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松木清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汗水味,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与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