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哥!”有人敲车窗。是老周,头发白了大半,比上次见面瘦了圈。“我找了个看仓库的活,月结,踏实。”
阿多点点头,从后备厢拿出袋苹果——昨天超市打折买的,有点碰伤,不影响吃。老周接过去时,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当初要是听你的,房子还在。”
“房子还能再盖,日子还得过。”阿多的声音平得像湖面。老周的养老项目崩盘时,曾抱着他的腿哭,说半辈子积蓄打了水漂。那时他正给女儿换尿布,温热的尿液透过纸尿裤渗到手背上,提醒他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车开到小区门口,阿多看见妻子在楼下收被子。夕阳把被单镀成金色,扬起的灰尘在光里跳舞。“今天风大,晒透了好过冬。”妻子把叠好的被子塞进他怀里,带着阳光的味道。
阳台上的小菜园又添了新成员——几株蒜苗。阿多蹲下来浇水,指尖划过叶片上的纹路,像在数女儿毛衣上的针脚。阿鲸说他活得像个老古董,不懂享受,可他总觉得,古董经得住岁月磨,就像山里的老槐树,年年发新芽。
深夜的中介微信群里炸开了锅。王胖子的恒恒单子黄了,农民工堵在公司楼下讨说法,皮特哥在群里@所有人:“明天谁也别迟到,穿正装!”
阿多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消息,指尖在“收到”两个字上悬了半天。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像块冰凉的玉。
“慢工出细活,筐要经得住装,人要经得住熬。”
第二天早上,阿多是第一个到公司的。他用抹布擦干净被砸碎的玻璃门碎片,在裂痕处贴了层透明胶带,像给伤口贴创可贴。阳光透过胶带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
阿鲸踩着点冲进办公室,头发睡得像鸡窝。“多哥,你咋还在?皮特哥说今天放假避避风头。”他嘴里的汉堡渣掉在地上,“我昨晚通宵打游戏,赢了两千块,顶你三天工资!”
阿多没说话,打开招聘系统。今天有个环卫工岗位要招人,雇主特意要求:“要能吃苦,不怕慢。”他在备注栏里写:“山里来的优先,会用镰刀的更好。”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银行的短信。房贷扣款成功,余额还剩三千七百六十二块五。阿多看着那串数字,像在数仓库里的余粮,不多,但够吃到下次发薪。
楼道里传来争吵声,王胖子的哭腔混着农民工的怒吼。阿多戴上老花镜——这是去年体检时配的,看近处的字得戴,就像山里的老农,年纪到了就得拄拐杖。
他慢悠悠地打印简历,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阿鲸抱着电脑躲进茶水间,阿多却想起:“麦子要经得住风吹雨打,人要受得住事急事缓。那些急着冒头的麦苗,开春一场冻就全蔫了。”
打印机吐出最后一张纸,阿多叠得方方正正,放进牛皮纸袋。窗外的阳光越升越高,照在他的工牌上,塑料外壳的划痕里,藏着五年时光的印记。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平息,像山里的暴雨过后,溪流总要慢慢归槽。阿多拿起电话,拨通了环卫队队长的号码,声音平稳得像山间的石板路:“张队,人找到了,明天就能上工。”
挂了电话,他望着窗外。写字楼的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眼角的皱纹深了些,像被雨水冲刷多年的梯田埂。
阿多笑了笑,开始整理下一份简历。时间在键盘的笃笃声里慢慢流淌,就像山里的河,不急不躁,却从未停下脚步。他知道,那些跑得快的人或许会领先一阵,但能走到最后的,往往是懂得跟着时节走的人。
就像此刻,阳光正好,风也温柔,正是该做事的时候。
天岂中介的玻璃门还贴着透明胶带,阳光透过裂痕照进来,在地上织出张破烂的网。阿多刚把环卫工的简历塞进牛皮袋,就听见皮特哥在办公室拍桌子。
“王胖子,你把残疾人证都敢伪造?”皮特哥的怒吼震得文件柜嗡嗡响,“民政局的电话打到我这了,说你介绍的三个‘残疾人’根本查无此人!”
王胖子的哭腔混着辩解:“那工厂就想要个减税名额,谁真要残疾人干活啊……”
阿多慢悠悠地给绿萝浇水,水珠顺着叶片滑进土里,像山里的晨露渗进松针。上周王胖子拉他入伙时,递来的烟盒里塞着张银行卡:“多哥,伪造个证就能抽成五千,比你跑十单家政都强。”
他当时正给一个听障人士填求职表,那人用手语比划:“我会修鞋,不用假证。”阿多在备注栏里画了只鞋,旁边标着:“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听力最好,适合出摊。”
“阿多,301室的李总又要招人。”阿梦把登记表拍在桌上,指甲涂着亮粉色,“这次要五个‘大学生’,其实就是去酒局挡酒,开价八千呢。”
登记表上的学历要求栏写着“本科及以上”,但备注里用铅笔标着“能喝半斤白酒优先”。阿多想起上周陪李总面试的女孩,刚毕业的大学生,喝到胃出血被抬进医院,工资还没拿到就先付了医药费。
“我库里没合适的。”他把登记表推回去,笔尖在“待处理”文件夹上顿了顿。
“你傻啊?”小妹翻着白眼,“随便找几个大专生冒充一下,反正李总也不看毕业证!阿鲸昨天刚成了一单,抽成够买个新手机了。”
阿多望向阿鲸的工位。那小子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发胶喷得像刺猬,手机屏幕上是转账成功的截图,数字后面跟着四个零。他想起山里的猴子,总爱抢游客的相机,却不知道那玩意儿摔在石头上就成了废物。
“多哥,借你的公章用用。”阿鲸叼着油条走过来,手里捏着份劳动合同,“我帮那个酒托公司招人,合同上盖个章显得正规。”
阿多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合同里写着“月薪两万”,却在附则里藏着“未完成业绩倒扣工资”。他想起去年那个被骗去做酒托的姑娘,父母来公司闹时,手里的合同被皮特哥一把抢过,撕得像深秋的落叶。
“公章锁着呢。”阿多说。
“你抽屉钥匙我见过,就挂在钥匙串上。”阿鲸伸手就要去掏,“就盖一下,又没人知道……”
阿多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他比阿鲸高出半个头,山里人特有的骨架在衬衫里撑得笔直,像株长在石缝里的松树。
“鸭子上不了树,猴子游不了泳。”阿多的声音不高,却让阿鲸的手僵在半空,“你手里的牌是啥样,就往啥地方打。”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连皮特哥的骂声都停了。王胖子从办公室探出头,看见阿多钥匙串上的公章,突然想起去年讨薪的农民工——那时阿多也是这样站着,不躲不闪,像块挡在溪水前的石头。
中午吃饭时,阿多被保安叫到停车场。他的宝马车身上多了道新划痕,从车门一直划到车尾,像条丑陋的蜈蚣。
“早上看见阿鲸围着你车转悠。”保安啃着馒头,“他昨晚跟人打赌,说能让你乖乖把公章交出来。”
阿多没说话,从后备箱拿出补漆笔。这是他特意备的,就像在山里时,工具箱里总躺着修锄头的铁锉。红色的漆液顺着划痕流淌,虽然盖不住底色,却比光秃秃的铁皮顺眼。
“多哥,对不住啊。”阿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捏着包中华,“我不该划你车……”
阿多把补漆笔放回工具箱,声音平得像块石板:“我在山里养过鸭,它们看见水就扑腾,看见树就绕道。你硬把它们赶上树,不是鸭笨,是你蠢。”
阿鲸的脸涨成猪肝色,嘴里的烟卷掉在地上。阿多想起那群鸭,春天就放去河滩,秋天就赶回鸭棚,从不用鞭子抽,它们自己就知道该往哪去。
下午面试时,来了个瘸腿的男人。他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说自己能修鞋,还会补锅。阿鲸在旁边嗤笑:“现在谁还补锅啊,早该淘汰了。”
男人没抬头,从布包里掏出个破铁锅,三两下就敲得平整。阿多在简历上写:“擅长修补,适合社区便民服务点。”他想起山里的铁匠,哪怕只剩只独眼,打出的镰刀照样能割断最粗的藤条。
下班前,皮特哥突然在大会上说:“总公司要查违规操作,这周内把假合同都销毁!”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忙乱,撕碎的文件像雪片般飘进垃圾桶。
阿鲸抱着纸箱往厕所跑,里面全是伪造的学历证。阿多却在整理档案,把每个求职者的特长都用红笔标出来:“会接生的李婶不能去做月嫂,她只懂给牛接生;能背两百斤柴的老张不能去当保安,他腿不好走不快。”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社区服务中心的电话:“阿多,你介绍的修鞋师傅太受欢迎了,能不能再找两个?”
阿多望着窗外,夕阳把写字楼染成金红色。王胖子正把一摞假合同塞进消防栓,阿鲸在厕所里哗哗地冲纸,而他的办公桌上,那些标注着红笔的简历,像副被理得清清楚楚的牌。
“我这有个补锅的,要么?”阿多问。
挂了电话,他看见阿鲸从厕所出来,裤脚还沾着纸屑。“多哥,我可能要被开除了。”阿鲸的声音发颤,“总公司说要严查……”
阿多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攒的名片:“社区服务中心缺人,你要是能踏实学做事,我帮你问问。”布包上绣着只鸭子,去年给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憨劲。
阿鲸接过布包时,手指在鸭子图案上捏出了汗。“牌好牌坏不由人,但怎么打在自己。拿到对子就别想着同花顺,摸到单牌就踏实做顺子。”
夜色漫进办公室时,阿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锁门前回头望了眼,那些被撕碎的文件还在垃圾桶里,而他桌上的简历,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摞,像山里码好的柴垛,等着冬天来临时,烧出最暖的火。
停车场的保安冲他招手,手里举着个刚炖好的红薯:“多师傅,尝尝,自家种的。”阿多接过来,热气烫得指尖发红。
宝马车身上的划痕在路灯下若隐若现,阿多却不打算再补了。就像山里的老树,身上总有几道被雷劈过的疤,不影响扎根,反倒更显精神。
发动汽车时,收音机里正播天气预报:“明天有雨,适合播种。”阿多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起老家的梯田,此刻应该已经泡好了谷种,只等雨后一撒,秋天就有新米下锅。
车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阿多却觉得,那些光再亮,也照不进他心里的田。他手里的牌或许不算好,但每张都认得清,出得稳,就像山里的鸭知道水路,树上的猴懂得攀爬,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去处。
红灯亮起时,阿多踩下刹车。后视镜里,天岂中介的灯还亮着,像只睁着的独眼。他知道,明天上班,又会有新的混乱,但他只需要理好自己的牌,一张一张,打在该打的地方。
就像此刻,红灯即将变绿,该起步时,就得稳稳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