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第586章 己入职,勿念(2 / 2)

下坡和平路才能勉强骑一段,寒风像小刀子一样过来,幸好围巾将脸罩得严实,自行车把手也套着防冻棉套,但冷风还是会钻进领口,溜进袖口。

在山岭间折腾了近两个钟头,终于从一个陡长的坡道滑下来。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小盆地出现在眼前。

山脚下,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沿着一条结着薄冰的河流铺展开去,估摸着得有百十户人家。

虽是严冬,山上的松柏依旧苍翠,河边的竹子也还带着绿意,可以想见春夏时节的景致该有多好。

周志刚在村口停下车,扶着车把喘气,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似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一个牵着大水牛的半大男孩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好奇地看着他这个外乡人。

“老乡,你找谁家哩?”男孩操着当地口音,挺有礼貌地问。

“我…我找周蓉。”周志刚忙说,嗓子有点干哑,“我是她…父亲。”

男孩愣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些:“周老师?你…你是周老师的爸爸?”他语气里带着点惊讶,随即指了指村子右边一座不高但山石嶙峋的小山,“以前的小学校就在那坡上。周老师…她现在不住那儿了。”

男孩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她犯了错误,现在…住在以前村长儿子家那个院子里。你要去看她,得先去找村长拿条子,要不守在那儿的民兵不让进的。”

周志刚心里一紧,忙道:“我有证明条!小同志,麻烦你给我指个路?”

“行!我也回村,顺道。”男孩很爽快,牵着牛在前面带路。周志刚推着沉重的自行车跟在后面,车轮碾在村中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来到村委,几间砖瓦房。男孩隔着老远就喊:“村长!村长!来客了!是周老师的父亲!”

一个穿着蓝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的中年汉子闻声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个戴眼镜的会计模样的人。村长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干部模样的周志刚,眼神带着审视。

周志刚赶紧停好车,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证明条,双手递过去:“村长同志,您好。我是周蓉的父亲周志刚,这是镇上的证明。”

村长接过纸条,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上面鲜红的公章,又抬头看看周志刚,脸上的严肃缓和了些:“哦,周师傅啊,进来坐,喝口水暖和暖和。”他把周志刚让进办公室。

会计倒了碗热水。周志刚没心思坐,但也不好推辞。村长问了问他在哪里工作,路上辛苦不辛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

周志刚心里火烧火燎,又不好催促。趁会计转身拿东西的功夫,他迅速从自行车筐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大生产”香烟和两瓶当地产的包谷酒,塞到村长手里,压低了声音:“一点心意,给同志们过年添个彩头…麻烦行个方便。”

村长推让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他冲外面喊了一声:“小陈!带这位周师傅去…看看周老师。”

一个穿着旧军装、裹着棉大衣的年轻民兵队长走了进来。村长对他使了个眼色:“带周师傅过去,他是周老师的父亲,革委会批准的…。”

民兵队长点点头,对周志刚说:“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推着自行车,在村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村边山脚下一处孤零零的小院前。

院墙是黄泥掺着碎石垒的,院门是几根粗糙树干扎成的篱笆门。

民兵队长指了指院子:“就这儿。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说完,慢慢转身绕着小路走远了。

周志刚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直冲肺管子。他推开那吱呀作响的篱笆门,推着自行车刚走进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堆着些柴火。

“老乡,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一个平静中带着疲惫的女声从侧面传来。

周志刚猛地侧头看去。

柴垛旁,一个年轻女子正弯腰抱起几根柴火。她上身套着一件蓝色帆布棉袄,下身是粗布黑棉裤。

脚上是一双看起来还算厚实的新棉鞋。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简单地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截削得光溜的树枝随意地别住。

脸上沾着点灰,皮肤粗糙,眼角有了沉重岁月留下的细纹,但那双眼睛抬起来看向他时,依稀还能找到当年清亮的影子。

周志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找周蓉。”他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女子放下柴火,直起身,用腰间的旧围裙擦了擦手,疑惑地打量着这个裹得严实、推着自行车的不速之客:“我就是。”

周志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眉眼,那轮廓…是他的蓉儿!可那曾经青春洋溢、神采飞扬的脸庞,如今只剩下被生活磨砺后的憔悴和风霜刻下的痕迹,那双曾充满诗书气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巨大的悲恸和心酸瞬间攫住了他,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滚落。

“爸…?”周蓉的声音轻得像堵在喉咙间,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瞬间瞪大,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太过虚幻的影像。

周志刚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极其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握着冰冷车把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周蓉的身体晃了晃,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她看着父亲脸上纵横的老泪,看着他那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却沾满尘土的棉猴,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思念、痛苦和那一点点不敢奢望的温暖,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冲垮了心防。

她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深深地埋下头,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从心底挤出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周志刚僵硬地站在自行车旁,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寒风卷过空旷的院子,吹动他棉猴的下摆。

就在这时,笼罩了一上午的铅灰色云层,仿佛被这悲恸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缕稀薄却真实的冬日阳光,穿透云隙,斜斜地照射下来,恰好落在跪地痛哭的女儿身上,也落在父亲沾满泪痕、凝固着悲伤的脸上。

那光,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笼罩着这对久别重逢、却深陷苦难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