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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冯玥(2 / 2)

周蓉看着那几个白生生的鸡蛋,眼神波动了一下。

她们在这里,物质上确实不算最匮乏的,至少没饿着,他们自已所种所产,村里没有要,全留给他们自己,但两人以前都没做过劳活,所以事倍功半,当然二合面馒头能管饱。

最让人心累的是,精神的匮乏、尊严的丧失、自由的剥夺,才是真正啃噬人心的毒药,比饥饿更令人绝望。

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这双手,曾是她“改造”的“成果”,此刻却只映照着无尽的辛酸。

她拿起一个鸡蛋,放在自己面前。剩下的,她轻轻推了推,动作带着一种客气:“你们……你们路上也要吃……”

“我们有,周蓉姐你留着!”石虹连忙说,鼻子一阵发酸。她看着周蓉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和认命的姿态,知道这是长久的精神压抑和严密监视下养成的本能反应。

“北疆……”周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有些空洞地越过他们,望向门外被低矮院墙框住的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很远吧?听说……那边冷得很,冬天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溜子……”

她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听不出一丝向往,只有一种认命般的遥远和隔膜,仿佛那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异世界。

郑梧桐喉咙发紧,用力清了清嗓子才说出话来,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振奋:

“是远,也冷。可那边不一样!在搞大建设!热火朝天!缺人!

知青过去,表现好的能进大工厂当工人,学开机器学技术!或者进建设兵团,扛枪也拿锄头,建设新边疆!有工资!

一个月六十块呢!是国家发的,白纸黑字,不拖欠!”他再次强调了那三个字,仿佛那是穿透黑暗的希望之光。

“六十块……”刚挪到炕边的冯化成弓着背,眼睛里倏地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淹没,

“那……那敢情好……比在这乡下……有奔头……”

他的嘴唇无意识地嚅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仿佛那六十块钱能立刻变成香喷喷的白面馒头和解脱的钥匙。

周蓉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目光在几个年轻同伴身上缓缓扫过。

他们穿着虽旧但还算齐整的衣服,脸上虽然也有风霜留下的痕迹,但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她早已熄灭的火苗——那是希望,是对外面广阔世界的渴望和憧憬,是挣脱枷锁奔向新生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灼热,刺得她眼睛生疼,心底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飞快地低下头,把脸颊贴在女儿细软的头发上,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是羡慕?是苦涩?是追忆?还是更深沉的、对自己命运无法挣脱的绝望?或许都有。

那曾经属于她的骄傲、梦想和远方,早已被这两年的黄土、禁锢和无尽的精神折磨碾得粉碎,只剩下怀里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眼前这方寸之地无尽的灰暗与死寂。

几个人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是些村里和知青点的琐事,气氛总算有些活跃。

冯化成和周蓉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啊”地应一声,或者感概一句,那曾是以前的追忆。

现在无形的、名为“监视劳动”的沉重枷锁,不仅锁住了他们的身体,似乎也彻底锁住了他们开口说话的欲望和力气,将他们变成了沉默的影子。

太阳渐渐西斜,将土坯墙的影子拉得老长,院子里那点可怜的日光也一点点退去,土屋里更加昏暗,煤油灯的光晕显得愈发孤寂。

“周蓉姐,冯老师,我们……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去省城集合。”常知贵站起身。

周蓉抱着孩子,动作轻缓地挪下土炕。冯化成也带着笑地跟在她身后,两人把常知贵他们送到低矮的院门口。

“你们……路上……当心。”周蓉的声音依旧沙哑,她抱着冯玥,站在门槛内,没有再往外迈一步。

那道低矮的门槛,仿佛就是她无法逾越的命运边界。怀里的冯玥似乎感受到离别的气氛,伸出粉嫩的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周蓉头上那根本就松垮的木簪子,轻轻一扯。

“哎……”周蓉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偏头躲避。那本就挽得松散的发髻彻底散开,油腻杂乱的头发如同野草,狼狈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边憔悴的脸颊。她手忙脚乱地腾出一只手去拢头发,怀里的孩子又因这突然的动作而不安地扭动哭闹起来。

常知贵、郑梧桐他们站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心里堵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

夕阳的余晖是金红色的,慷慨地泼洒在远处的山峦和田野上,给万物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却吝啬地只给这破败的小院和院门口站着的人,投下一道长长的、孤寂而沉重的灰影。

周蓉弯着身子,一手紧紧抱着因哭闹而扭动的孩子,一手慌乱地抓着散乱的头发,单薄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印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像秋后地里最后一株被遗忘的、干瘪的秕谷,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随时会湮灭在无边的暮色里。

“走了!周蓉姐,冯老师,你们……保重!”

郑梧桐用力喊了一声,像是要把心头的郁结和悲愤都喊出来。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碎的画面,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朝着来路走去。

其他几人也匆匆道别,快步跟上。杂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响起,渐行渐远。

周蓉终于勉强拢住了头发,用那根粗糙的木簪子胡乱别住。

她抬起头,望着那五个年轻的身影转过山坳,彻底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路上。

“哦……哦……玥玥不哭……不哭……”周蓉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摇晃着襁褓,声音沙哑地、一遍遍地哄着,那声音低沉、疲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在暮色中,低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