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到头顶时,祭旗仪式散了。武松谢绝了县令的午宴,独自往城外走。他想再去趟景阳冈,看看虎穴里有没有遗漏的幼虎——昨夜他梦见小虎们在哭,哭声混着虎哥的啸声,把他从梦里拽醒,枕头边湿了好大一块。
虎弟悄悄跟在他身后。它贴着墙根走,尾巴压得低低的,前爪的伤让它每走一步都疼,可比起心里的恨,这点疼算什么?路过城郊破庙时,武松忽然停住了——庙门上新贴了张告示,红纸上写着“严禁猎户入山”,落款是县令的印章。
“狗屁。”武松伸手撕了告示,“烧了松林、剥了虎皮,现在说‘严禁入山’?”他把告示揉成一团扔进草丛,却没看见躲在树后的虎弟——它听见“烧了松林”四个字,爪子深深抠进了树干,树皮裂开的声音,像极了哥哥骨头断裂的闷响。
景阳冈的风还是带着松木香,却混着焦糊味。武松踩着烧黑的树根往虎穴走,靴底碾过一片带毛的碎布——是小虎们的窝。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地上的爪印,有大有小,大的那个和虎哥的一模一样,小的像梅花落了满地。忽然,石缝里闪过一点白——是虎弟落下的半枚虎爪,指甲根部还沾着血痂,在阳光里闪着光。
虎弟躲在树后,看着武松捡起那枚虎爪。它看见他的手指在发抖,看见他把虎爪贴在鼻尖闻了闻,看见他喉结滚动着,像要把什么东西咽回去。可下一刻,武松却把虎爪塞进了袖袋,转身往回走,靴底碾碎了地上的小虎爪印,像碾碎了虎哥最后的温柔。
“原来你也知道疼。”虎弟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可你疼的是自己,我们疼的,是整个山啊。”它舔了舔树干上的爪痕,忽然想起老瘸虎说过的话:“人类的眼泪,大多是为自己流的,别指望他们会为兽心软。”
暮色漫上景阳冈时,武松回到了阳谷县。他摸着袖袋里的虎爪,想起虎哥临死前的眼神——那不是凶光,是无奈,是对幼崽的牵挂。可他不敢细想,只要一想,就会看见虎弟躲在灌木里发抖的小身子,就会听见小虎们没来得及学会的虎啸,就会想起自己举着断棒砸向虎哥时,心里闪过的那丝犹豫——原来他打死的,不是什么“凶物”,只是一只护崽的父亲。
“二郎,回来啦?”武大郎在门口喊他,竹匾里的炊饼冒着热气,“快进屋,你嫂子炖了虎骨汤——县太爷赏的,说是大补!”
武松的脚步顿在门槛前。虎骨汤的香味飘出来,混着胡椒粉的辛辣,刺得他鼻尖发酸。他看见潘金莲正用银勺搅着汤碗,勺柄上的老虎纹样在热气里忽隐忽现,像极了虎哥脊背上的花纹。
“哥,我不饿。”武松转身就走,袖袋里的虎爪硌着他的手腕,疼得钻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哥哥,这碗里的虎骨,是他亲手打断的;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总喊他“叔叔”的小姑娘,她绣的“虎纹”,是从哥哥的皮上描下来的;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那个被百姓喊着“英雄”的人,其实亲手毁了一个家庭,就像人类毁了景阳冈的松林。
虎弟蹲在屋顶,看着武松匆匆走过的背影。它看见他袖袋里露出的虎爪尖,看见他肩膀在发抖,却没听见他说一句“对不起”。原来人类的“后悔”,藏在袖袋里,藏在半夜的梦里,却永远不会说出口——就像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虎皮被绷成旗子,当虎骨被熬成汤,山的灵魂也跟着碎了,碎成无数个血月里的虎啸,在人类的欢呼声里,无人听见。
夜色渐深,阳谷县的灯火次第亮起。虎弟舔了舔前爪的伤,转身朝鹰愁崖方向走去——那里有老瘸虎的气味,有哥哥说过的“山的另一边”,还有它没说完的复仇。路过景阳冈时,它回头望了眼挂着虎皮旗的县衙,旗子在夜风里哗啦作响,像哥哥在说:“照顾好自己,别学人类的狠。”
可它知道,从人类把虎皮绷成旗子的那一刻起,狠,就成了它唯一的生存法则。当第一颗星子亮起时,虎弟的爪印深深嵌进了鹰愁崖的石阶——这是它迈向复仇的第一步,也是山君对人类的第一声泣血质问:当你们把“英雄”刻在旗子上时,可曾看见,那旗子的纹路里,全是兽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