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没有意义的画。
她为什么要骗温老师啊?!凭什么啊?!
许西柠突然有点恼火。
她可能只
是一时兴起,开了个无心的玩笑,可温老师扎扎实实地想了一百多年,时至今日还在想。
回忆里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玻璃画室里洒满落日橘红色的光。
他们用完晚餐,画室的角落里种了一棵橘子树,所以室内浮动着橘子花瓣的芬芳。
“艾琳。”温南森放下茶杯,眼里含着难忍的悲伤,“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出想要延长艾琳的寿命,关于生命的魔法对精灵而言都是禁忌,想要延长寿命,只有通过世界树不可。
“你真的愿意伤害世界树吗?”艾琳摇头。
“假如你愿意为我活下去的话。”
“南森,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活了很久了。”艾琳轻声说,目光落在那棵沐浴着夕阳的橘子树上。
“你从来没有延长橘子树的生命,因为你知道它枯萎以后,会有新的橘子树从同样的土壤里长出来。日升日落,花开花谢,这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同你一样尊重自然里的所有规律,并且不想改变它。”
正是因为死亡,生命才弥足珍贵。
那是她一生的终结,她不想要一个没有终点的人生,更不想走上一条逆天而行,让温南森为她背叛天职和族群的艰涩道路。
就像儿童时期和朋友在游乐园里尽兴大玩了一场,大汗淋漓,洗了个香喷喷的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她玩得很尽兴,很满足,她不需要快乐的一天永无止境,除了温南森,她认识的所有亲朋好友都已经相继离开,她已经是最后一个。
她想要的是一个安逸的尾声,她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想要休息了。
做一个普通的人,生老病死,接受自然。
接受一切本该有的失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落日,只有同一轮太阳,当它带着残凉的余晖落下地平线,它将成为另一群人的旭日昭昭。
她死后,或许会变成湖畔的蝴蝶,或许会变成林间的松鼠,或许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花开花谢的橘子树,变成朝生暮死的蜉蝣。
在不知道多少个轮回之后,她会变成一个东方女孩,在一个流星雨落下的夜晚,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在父母的期待和爱中降生。
她会有一个新的名字,叫许西柠。
那将是一场全新旅途的开始。
……
艾琳睡下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她人生里的最后一天。
早晨,她听到有人在低声呼喊她的名字,带着焦急和惶恐。
她费力地睁开眼,苍老的身躯呼吸艰难,血液粘稠,心跳沉重,视野像是蒙上一层雾,模糊得看不清楚。
但她仍能从那一抹刻骨铭心的绿色里分辨爱人的眼神。
“南森……”
“我在。”温南森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对不起……”她轻声说,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温南森痛苦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费力地看着温南森的眼睛,那一刻横亘一生的情绪轰然而来,泪水盈眶,让她哽咽不能言语。
是爱,也是愧疚。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却又如此对不起她永生的爱人,她知道她的离世会留给温南森无穷无尽的痛苦,可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只能给他留下一幅画。
一副没有意义的画,她骗他说那是有意义的,逼迫他一直去想。
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精灵的善良和固执,她害怕自己死后,温南森会将自己逼到绝路,所以给他留了一个解不开的谜题,一个放不下的执念。
温南森想不通这幅画,他就不舍得死。
因为那是艾琳想对他说的话啊。
他只会一直想,一直想,在冬季森林的无数场纷飞的大雪里,像一点微弱的星火,照亮他没有尽头的孤独的前程。
可是没有关系的。
艾琳想,总有一天,温南森会放下她,等他彻底放下的那天,这幅画也完成了使命,至于意义也就不再重要了。
“我爱你。”她哽咽道,眼泪从眼眶里滑落,那抹生气终于从永远明亮的灰蓝色眼眸里消逝了,像花瓣落下秋天的枝头。
但是。
“……南森,放手吧。”
你一定要……你一定要……
……
“许西柠。”
女孩睫毛迟钝地颤了颤。
“许西柠。”温南森又一次喊道,声音轻柔,他捧着她的脸,望着她空蒙如雾的眼睛逐渐恢复神采,“醒过来了吗?”
“嗯……嗯。”女孩懵懂道。
“许承年的治疗已经结束了,你却还没醒,让我担心了一会。”温南森微笑着问,“……你看到了什么?”
许西柠呆呆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唇,却没说出话。
她被一种莫大的悲伤攥住了。
她曾如此真切满怀内疚地祈愿,希望他一定要放下自己,一定要坚定地不回头地往未来走去。
可她睁开眼,一百多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她看到他还在痛苦。
“对不起……”许西柠沙哑道,声音和记忆里的艾琳重合,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滴清澈的眼泪从她的眼尾滑落,笔直地坠在精灵的手心里。
女孩被水汽浸湿的眼眸望着他。
她最后一次用爱他的眼神看他。
同一个灵魂,撒了同一个谎。
“我没有看见你想要的……对不起。”
请再想一想吧,再想一想……直到答案对你不再重要。
假如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
老许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日子少了一天,记忆从许西柠进门开始就断片了,又不敢问许西柠发生了什么,老老实实在微信群里跟医生汇报。
王医生……其实人家叫Doctor.Watson,十分警惕,让他立刻来医院检查。
自从他上次走丢以后,林薇派了专职司机三班倒,24小时在楼下盯着,不让他自己出门。
老许一路上感到困惑,非常的困惑。
他聪明的大脑开始自己运转起来了,都不受控制,多恐怖啊。
他看到路上的车牌,那些数字好像在他眼里跳动。
他看到司机师父的电话,随手心算了个平方更和立方更。
他看到远处建筑物的轮廓曲线,下意识以地面为x轴以电线杆为Y轴拟合成函数图象,在心里草草算出函数方程以后又随手心算出该函数在各段定义域上的微积分……
庞大的数据量透过周遭的景物向他的脑子涌来,大脑像是尘封已久的绝世名骑,一朝脱缰撒蹄飞奔。
老许:……
老许:我病得好像很严重,都出现幻觉了。
老许被从里到外反复检查了整整一个星期,一群医生对着他感到异常棘手。
虽然他们成为世界首例治好阿兹海默症的先驱人物,但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治好的,现在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老许从一开始就没得病……
“这不科学啊,我怎么琢磨都不科学啊。”老许摸着自己下巴,“我总感觉有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作用在了我身上。”
“怎么不科学?太科学了!”许西柠努力维护老许的世界观,握着拳头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现代医学的奇迹,是你自己的痊愈欲望,是医务人员的共同努力,是完全符合现实的!”
“我的意思是说,除了这些以外,可能是菩萨保佑。”老许被她吓到,“上个月我去寺庙烧香了。”
许西柠松了口气:“哦你是说菩萨啊,那……那很合理。”
“我还给你求了姻缘。”老许嘿嘿一笑,“我报了你生辰八字,僧人说,有个男人偷偷喜欢你很多年,你过几年就要跟他结婚,对方天赋异禀,勤劳肯干,而且人老实,有钱,孝顺,就是不太会说话……不过不会说话也不是什么问题吼,太会说话岂不是得跟你吵起来。”
许西柠越听越离谱了,脸红炸毛道:“老许!你问自己就算了,问我干什么?”
“这不是你一直不肯跟我说你的感情状况,让我干着急嘛。”老许摸着自己的肚子呵呵笑。
许西柠坐回沙发上,玩着手机,声音跟蚊子哼似的:“谈着呢。”
“哟?”老许两眼放光,凑过去八卦,“说给我听听?”
“不要。”
“要嘛要嘛,咱俩什么关系啊,你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透点风声?多大年纪?多高个子?什么工作?”
许西柠心想还问呢还问呢!你他妈还给他换过尿布呢!你还管人家叫亲儿子呢!你跟他爹还拜把子呢!
说出来都吓死你!
许西柠矜持道:“我还没准备好,等过阵子吧。”
等过阵子,老许撞破他视若己出的青年和自己亲女儿亲嘴,受到第一重冲击,再意外发现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压根不是人,受到第二重冲击……那些摧残老许身心的事都是后话了。
“也行也行,对了,我都成为医疗奇迹了,想摆桌吃个饭,喊上你妈……你觉得怎么样?”老许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见。
许西柠盯着手机,有点乖又有点别扭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意思就是答应了。
老许高兴地搓搓手。
不算上次尴尬的露台烧烤,这或许是他们家十年来第一次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饭:“你如果害怕没有小朋友陪你玩,就把阿野叫上。”
“我多大了吃个饭还要人陪我玩啊,”许西柠好笑道,“不过我会喊他的,毕竟是你痊愈这么重要的事情嘛。”
许西柠歪了歪身子,友好地碰了碰老许的肩膀:“别忘了把温老师喊上。”
“温老师?”
“你不打算喊他吗?那可不行,这次饭局必须有他。”许西柠斩钉截铁,毕竟是温老师把老许治好的。
她急中生智乱找理由:“你之前摔跤受伤不还是温老师把你送去医院的,你怎么能没有感恩之心呢!”
老许哭笑不得:“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他接收到许西柠急了的目光,好脾气道,“好好好,温老师也请。”
“但是,”许西柠又慢吞吞地,垂着睫毛,抠着手指头,“温老师和阿野不能同时请。”
老许:“……”
又要请阿野,又要请温老师,还不能同时请?
老许担忧地扒拉她的脑壳:“该不会我的病灶转移到你脑子里了吧?”
许西柠哎呀一声,躲开他的手:“那你都请吧,大不了我坐他们中间……”
又是温老师又是阿野,加上总想当阿野亲爹的老许,加上她和阿野的地下恋情,再加上各种意义上都很难搞的林薇。
那场面,她都不敢想。
许西柠把脸埋在手心里,很可怜地呜嘤一声,失去梦想,从沙发缓缓滑到地上。
许西柠啊许西柠,怎么就欠下这么多桃花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