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等了片刻,见令狐冲不答,柔声又道:“请过来略坐坐,你师娘和小师妹马上就到,咱们一家人重聚,可不是挺好么?”
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令狐冲立即点头答允了。高根明将一众师弟都打发去接师娘,再叫过店伴来,打开一个单间,沏茶捧果。围观人等见实在没有热闹可瞧了,这才缓缓散了,有的归坐吃喝,有的下楼离去。
令狐冲拉过椅子,往桌边坐着。岳不群亲自动手,倒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然后也坐下,率先开口道:“清儿这孩子莽撞,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高根明道:“也怪两个王师弟拱火儿,一味的纵容他,居然连刘舵主也打,太不像话了。”岳不群道:“嗯,回头我自然说他们。你再下去一趟,叫店家置办一桌好菜来。听闻汉阳汾酒甚好,记得问问。”高根明答应着去了。
令狐冲知道岳不群根本就不爱喝酒,心想:“哼,我当你多硬气呢!从前冷言冷语,更兼刀剑诡计,唯恐治我不死,如今被毒药所挟,惧怕之下,却又来刻意讨好。装得这样,好没意思!那小兔崽子为什么骂我是‘欺师灭祖的奸徒’?还不是你教的?”
他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尊敬岳不群,心中仇恨既深,又暗自不耻他的种种行径,而且正因受了穆人清的抢白而窝火儿。方才顾忌人多,不忍当众给师父没脸,此刻屋中连高根明也出去了,还等什么?脱口便将后面那两句话说了出来。
岳不群赔笑道:“没有啊,不是我教的。小孩儿家胡乱说话,本不稀奇,你小时候也一样。当年来找我告状的人,个个儿疑心是我背后教你,可到底如何,你难道心中不明白?我这是六月飞雪,着实冤屈。”
令狐冲听了,先是觉得有理,再一细想,又深感心酸:“是啊,我小时候是个惹祸精,在外吵嘴打架,没一天安静。每每有人找上门时,师父也要说‘冲儿这孩子莽撞、不懂事’云云,如今冲儿变作了清儿,其余也没什么不同。”
岳不群又道:“清儿什么事也不知道,想来是听信了风言风语,因此有些误会,且等我跟他解释解释。其实这孩子品格甚好,性子又有点儿像你,因此我才喜欢。”
令狐冲点头道:“嗯,武功确实好,无怪你看作是心尖子。”
岳不群笑道:“差强人意罢了。我那真正的心尖子,在怀里揣了二十年,哪知一个不小心,就摔碎了,可不教人悔得肠子也青了?如今也只好这么凑合着。”
令狐冲给他说得一愣,觉得有些尴尬,难以接口,心中也并不真的相信。可内心深处,又觉得这些言语着实甜蜜,由不得人不动心,隐隐盼着他继续往下说。
可惜岳不群硬着头皮说完这两句,自己也接不下去,冷场片刻,只得转口问道:“你女儿好么?你师娘极喜欢她,这两年时常惦念。”
令狐冲道:“挺好的。”岳不群又问:“叫做什么名字?”令狐冲道:“玉瑶。”岳不群道:“好秀气的名字,不像你的手笔。”令狐冲道:“盈盈取的,是玉箫与瑶琴合奏之意。我说叫竹筐,她又不肯。”
岳不群道:“好像两岁了?会说话了么?”
这一阵对答,令狐冲紧绷的面皮已然松了不少,再听问起女儿情状,正打在心坎儿上,便将女儿几时会爬、几时会走、几时张口叫他“爹爹”、几时又能说别的话,种种琐碎事情全说了。说话间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自己却全然不觉得。
岳不群也不打扰他,默默从盘中拿起一个橘子,边剥边听,等令狐冲说够了,这才问道:“为什么你知道得如此精细?你自己照顾孩子么?”令狐冲道:“是啊,盈盈教中有事,我就照顾得多些。”岳不群笑道:“哦,那你这教主夫人,当得可挺称职啊。”
令狐冲闻言,心里也忍不住好笑,又见岳不群将手中的橘子掰了一半,递给自己。他原本口渴,且当面剥开的橘子,绝不至于有毒,因此伸手接过,送了一瓣在嘴里。这橘子并不甚甜,好在清凉多汁,他心中暗暗叹道:“盈盈说得对……这人呐……站着说话不腰疼。”
刚吃了两口,就听外面楼梯处咚咚有声,有五六人拾级而上。一个童声道:“妈,我肚子饿啦,咱们先吃饭,然后再去见舅舅,好不好?”另一人答道:“乖,咱们去见了舅舅,一块儿吃饭。”
令狐冲胸口好似给人撞了一下,放下橘子,双眼望住门口,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