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道:“田兄怎么不喊我?我还道是什么歹人呢!”田伯光道:“我奉了太师父之命,进城来给我师父买点布料裁衣裳,却看见你两口子在买红绸。你这等装扮,我也有些不敢认,因此远远跟着。”令狐冲道:“这可奇了,原来你没还俗么?”
田伯光道:“这事说来话长,令狐兄多年不来见性峰,怎知其中缘故?城门快关了,你要不要跟我同去,见见我师父?若不去时,我得赶紧走啦,太师父不许我在外住宿。”
令狐冲自从听了方证与方生的言语,早知见性峰上遭难,但他自觉无面目去见诸女尼,又不愿面对极为难之事,所以干脆不去想它。现在听田伯光直言相问,终究忍耐不住,道:“也罢,我跟你去见见仪琳师妹。咱们歇息一晚,明早同去恒山。我帮你跟不戒大师说情便是,岂有管得这般严的?”
田伯光道:“我师父不在恒山,只在城郊村中,有你这辆马车,咱们少时便到。”令狐冲更觉奇怪,转身询问任盈盈之意,任盈盈道:“我不累,只管上车走罢。”
令狐冲扶着任盈盈坐进车中,田伯光驾车,这大车套了两匹骏马,脚程甚快。出得城门,又往西行了二十多里,到达一处村庄。此时天色已暗,田伯光却不点灯笼,径去到村尾一户农舍,拴好大车,请他夫妇入内。
院中鸡鸭甚多,一只黄狗大叫起来,屋中出来一条大汉,粗声叫道:“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会儿才回来?莫不是偷偷灌了黄汤?”田伯光应道:“太师父,有贵客来。”不戒和尚骂道:“放屁!咱们在这种田,能有什么贵客?咦?”
令狐冲道:“不戒大师,你好啊!”不戒和尚又惊又喜,忙将他夫妇请进屋中,一叠声的叫老婆、女儿同来会客。只见哑婆婆和仪琳从里间出来,二人都是农妇装束,虽然朴素,却极整洁。
仪琳道:“令狐……令狐大哥!”一语甫毕,竟尔哭了起来。
令狐冲见仪琳也蓄了头发,心中更是惊奇,但想这小师妹佛心甚诚,若说还俗,决不能够,因此也不敢问,只道:“仪琳师妹,多年不见,你又长高啦!你们一家人团聚,我正该好好恭喜一番。你侍奉父母,陪他们过几天安稳日子,倒也挺好。”
仪琳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说不出话来。哑婆婆道:“什么安稳日子?是给人追得东躲西藏罢啦。”伸手抱住女儿,在她背上轻拍,倒似哄小孩儿一般。
田伯光道:“令狐兄跟任大小姐,想来还没吃饭?我去厨下整治些。”哑婆婆道:“还是我去罢。”拉着仪琳,转身出门。
令狐冲道:“不戒大师,你们夫妻重归于好,真是大喜。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娘子是尼姑来着,想不到竟是这位哑婆婆。”任盈盈在旁听得,心道和尚娶了尼姑,有趣儿得很,又想起灵龟阁中迫娶,夫君宁死不负自己,颇觉甜蜜,脸色悄悄红了。
不戒和尚道:“只因她是尼姑,我才出家为僧。我当初一见到我娘子,便爱得她发狂,说什么也要娶她为妻。她说:‘阿弥陀佛,起这种念头,也不怕菩萨嗔怪。’我说:‘菩萨要怪,就只怪我一人。’我娘子说:‘你是俗家人,娶妻生子,理所当然。我身入空门,六根清净,再动凡心,菩萨自然要责怪了,可怎会怪到你?’我一想不错,倘若让菩萨怪上了她,累她死后在地狱中受苦,我如何对得住她?因此我去做了和尚。菩萨自然先怪我,就算下地狱,夫妻也是一块儿去。”
令狐冲点头道:“嗯……就算下地狱,夫妻也是一块儿去。”忍不住向任盈盈瞧了一眼。任盈盈回报一笑,道:“大师这等深情,教人好生佩服。却不知后来你夫妻怎地又分别了?”
不戒和尚道:“我俩结成夫妇,又生了女儿,仪琳只才三个月,我抱着她在门口晒太阳。事情也真不巧,那时候有个美貌少妇,骑了马经过门口,看见我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觉得有些奇怪,向咱们瞧了几眼,又称赞我的娃娃美貌。”
令狐冲笑道:“原来仪琳小师妹只三个月,便已这般可爱。”
不戒和尚道:“我心中一乐,说道:‘你也美得很啊。’那少妇向我瞪了一眼,问道:‘你这女娃娃是哪里偷来的?’我说:‘什么偷不偷的?是我和尚自己生的。’那少妇忽然大发脾气,骂道:‘我好好问你,你几次三番向我取笑,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说:‘取什么笑?难道和尚不是人,就不会生孩子?你不信,我就生给你看。’哪知道那女人凶得很,从背上拔出剑来,便向我刺来,那不是太不讲道理吗?”
令狐冲心想:“不戒大师直言无忌,说的都是真话,但听在对方耳里,却都成为无聊调笑。他既然娶妻生女,怎地又不还俗?大和尚抱了个女娃娃,原是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