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精神史方面的问题?”对方问。
小姑转过身回房,从床头柜里取出早已伪造好的文件,“这是他过往的精神医院病例,请您一并带回去看看吧。”她颤抖着嘴唇,“我想,这孩子也许只是做了糊涂事,毕竟他曾经是那样一个优秀的孩子,品学兼优、待人友善,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警方将人带走,几周之后审理结果出来了。张聆台构成猥亵未遂罪,但也正式认定为精神病犯,因此不具有刑事责任,家属应严加看管,并在必要时采取强制医疗手段。
最重要的是,精神病人虽然有遗产继承权,但属于无行为能力人,继承权由法定代理人,也就是身为临时监护人的张雅行驶。
张雅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遗产所属人了。
张聆台被关进精神病院。为了确保他始终是个稳定的精神病人,张雅特意“交代”心理医生要用药物“好好”照顾他。
现在她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偶尔会从忙碌的行程里抽出时间去看望了一次可怜的侄子,并借机接受媒体的采访,采访中她只是那个担忧侄子的温柔姑妈而已。
张雅自觉已经做得很仁慈,她一没有杀害他,二没有把他扔到街头捡垃圾吃。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家族,这已经算很好的结局了——至少他没有像他爸一样被弄得手臂飞到别人阳台上,更没有像他的祖父一样被刺穿整个儿脑门,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好好地活着呢。
张聆台住进精神病院,是最好朝向的房间。每天日出的时候,第一抹阳光要先打在他的窗前,每天日落的时候,最后一抹霞光会消散在视线里。但他每天坐在窗前看景,不是因为采光好,是因为房间后有一片青绿的松树林。
他喜欢松树。
他的记忆错乱。时常回到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即使是燥热而响彻雷暴的滂沱大雨的夏夜,他眼前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总是眼前是雪。
那个雪夜里他手起刀落。
那个雪地里他在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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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匀突然站起身:“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管身后挪亚说什么,走出了旅馆,往那风雪交加的永夜里走去,黑暗吞没她的身躯。
下一秒,她出现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口。
不敲门,更加不客气地推门而入。汤匀走到办公室书桌前,声音冰冷地兴师问罪:
“怎么回事?”
慎恩还坐在那儿看一份财务报表,听到她的话才擡起头来,只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温和着声音解释:“我确实消除了他的记忆。”
“那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忘记了人?”
“但他确实忘记了蓝河的一切。”
“他没忘记全部!他还是被影响了!”
女秘书惊讶地站在门口,看着办公室里正在争吵的总裁和“情人”,好吧,也许咄咄逼人的只是后者。慎先生无论何时都保持那得体的微笑,就像现在,他也无奈地说:
“小汤。你还是不懂。”
“我能消除人的记忆,但却没有办法消除人的经历,这才是世界的铁则。发生过的事可以被遗忘,但不能被篡改,无论怎样,蓝河的经历都或多或少影响每个返生者。”
“那为什么别人没被影响?”
“可能是因为……”慎恩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在去往蓝河之前没什么痕迹。”
“就像一张白纸突然被划了一道,和密密麻麻的草稿纸被划一道是不一样的。草稿纸上有那么多痕迹,就算抹去一条也无伤大雅。但是白纸不一样,白纸太干净太无痕,突然被划上一道,又被突然抹去的话……”
慎恩说着,拿出一张白纸,用签字笔在上面划一笔,然后用指尖抹过那一笔墨迹。
黑色消失了。
他却说:“汤匀,你凑进来看。”
汤匀走到他身侧。灯光底下那张脆弱的白纸无所遁形,上面有一刻很明显的压痕——笔划过纸张,墨迹可以被抹去,但是握笔者书写的力道还被记录在上面。
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的。
“如果这不是一张纯白的纸,那么就不会太明显,纸本身并不会觉得哪里被抹去了痕迹。”慎恩话音一转,“然而,这张纸太空、太白了。”
“现在,小汤,你明白了吗?”
汤匀恍惚地从风雪中走回到旅馆门口。她推开冰冷的木门,里面的暖气一下子拍打在布料上。沾惹雪花的布料泛潮、白色消融但留下深色水痕。
也是有痕迹的。
挪亚坐在众人之间,他们玩纸牌游戏,倒霉的德国人一直输,因此被灌了很多难喝的烧酒。这群日本人发誓要让他领略扑克的魅力,因此他不仅醉得满脸通红,额头上还被贴了很多字条。
门打开,夹杂雪的清冽的冰风窜进来,风吹响了迎客的风铃,叮铃叮铃地响动,像喝一口冷泉水,他感觉脑子清醒了很多。
说实话,自从汤匀离开之后,他一直放不下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牵挂,然而现在对方回来了。他走到身上有风雪的她面前,还不等对方露出那美酒般醉人的微笑,就已经拥抱住她满身的寒潮,并且尽量口齿清晰地说:
“汤匀,你回来啦——”
说着,他露出大型犬一般的憨厚笑容,试图用因酒精而被迫擡升的体温烘热对方,“你好冷哦,你出去好久,去哪儿了?”
青山美智子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挪亚确实是很温柔的人,但绝对不代表他对陌生人不设防,刚才在聚会中他也有距离、分寸,甚至于给人一种外热内冷的感觉。
现在却不这样。
她断定,虽然都是今晚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挪亚对汤匀和对他们不一样。
挪亚还拥抱着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之前问我,我说来这里也是为了找人。你好像生气了,但是我真的真的没有骗你。就在刚刚,我突然又想起来了,我就是来找人的,我必须要找到这个人,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将脸轻埋在她的羽绒服上,感觉到温热的潮,和她身上冰冷的潮碰撞一下,水雾凝结成一道漂亮的透明水,从他脸上滑落。
汤匀愕然擡头,而挪亚在哭。
“怎么办啊——”他晕乎乎,手背抹眼泪,很无助。“我真的是来找人的,我要找的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可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汤匀站在那儿,不推开他也不搂住他。她甚至不动作,甚至不呼吸。
神说:“笨蛋挪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