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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4(2 / 2)

而张聆台仿佛活过来了,先是眼睛从无神转为有神。他脸上的表情也和崩塌的雪山一样,冰雪从山麓迅速消融和褪下。最后他转过头看向李诗筝,声音很轻的询问她。

“你也看到雪了吗?”

李诗筝说:“雪?”

男人只是垂下眼睫淡笑,他不怪李诗筝看不见。他周身弥漫着平和宁静的气息,仿佛暴风雪中的躲避屋,温暖的光从门窗缝隙里涌出。

他说,“坐到我身边来,很冷吧。”

李诗筝这才发现他身侧还有一把藤椅,不知是为谁准备的,但肯定不是作为不速之客的他们。椅子被擦拭得很干净,没一点灰尘,还贴心地铺上用于保暖的羊毛毡软垫。

李诗风皱眉,上前要提醒她,却被她的眼神给制止了。好吧,那他就静观其变。

李诗筝坐在那张椅子上。

“很冷吧?”张聆台在她斜对面半臂的距离,侧脸映在玻璃落地窗上,淡得像是雨后的水渍。坐姿既不紧绷也不放松,只是看向李诗筝说话的时候,他才会些微地前倾。

李诗筝很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没怎么犹豫,点头,又往自己的手掌心哈了一口气。

“是很冷。”她回答。

张聆台得到了认同,满意地眯眼笑了,他也学着李诗筝朝掌心哈气,然后又把毛衣领给立起来,轮廓锋利的下颚贴在黑色里,像是白漆墙壁和密不透风的夜色泾渭分明。

他的神情一会儿像黑夜,一会儿又像白昼,很难知道他真的在想什么。

只是同他一起寂寞地看着窗外的满绿,不免有种完全浸润在昨日盛夏里的错觉。

现在也入春了,可他像在过冬。

张聆台再次说话了。

“你认识我弟弟?”他问。

李诗筝点头:“我是他高中同学。”

“是嘛。”他开始打量着李诗筝,用一种关联性的眼神,似乎通过这人就能够联想到他的弟弟。因此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是长辈在看一个小孩子的眼神。

“我弟弟高中过的怎么样?那时候我不在他身边呢,他那时候长得最快了。”

“男生都是高中时候开始长个子了。”李诗筝点点头,像是和同学哥哥在聊天,“张闻亭高中的时候成绩好,长的也很帅,很讨女孩子的喜欢。”

张聆台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他过得高兴吗?过的幸福吗?”

李诗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自己也不禁回想,得到的答案毋庸置疑是否定的——但是对长辈肯定不可以这么说。就像孩子之间的默契,无论怎样都对大人报喜不报忧,不可以在家长面前说朋友的坏话和坏事。

“有时候很快乐。”李诗筝没有撒谎。

但是张聆台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抿了抿唇,英俊沉抑的面容复上一抹忧容。

张聆台不掩饰对弟弟的在乎,他看起来是一个温柔的好哥哥,“我以为,只要我不在他的生活里出现,他就会变得快乐呢。”他苦笑,“看来好像也没那么简单,也是,这世界上的烦心事太多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不快乐才是常态。”

“你很了解他?”

“哥哥怎么会不了解弟弟,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又和我只差了三岁,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张聆台伸出手在肩膀处比划,“他那时候才到我这里呢,他长得可比我慢多了,我总是让他多吃一点饭,这样才会长高,他不爱听我的。”

”哦——”李诗筝露出一个微笑,“看来他小时候也很叛逆呀。”

说到这里,张聆台就打开了话匣,如数家珍地把张闻亭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件说。看得出来他有多在乎弟弟,就连很微小的细节也记得清楚。张闻亭爱吃豆制品,不爱吃奶制品和蔬菜,喜欢牛肉胜过鸡肉和猪肉,喜欢玩任天堂的游戏,喜欢看数学专业胜过晦涩的文学作品。

通过这些了解到一个不一样的张闻亭,李诗筝感到惊喜。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而张聆台也是。

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洋溢着那么幸福的笑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记得张闻亭的点点滴滴,然而这是一个本应该被世界遗忘的人,他却记得那么清楚。

甚至比李诗筝还要清楚。

他不是有超忆症,也有回想了一会儿,最后摇着头轻笑说“记不太清楚”的时候,然而大多数和弟弟有关的事情他信手拈来,想来是回忆的次数很多,已经不需要犹豫就能轻易地说起来。

说到有趣的部分,李诗筝就和他津津乐道,而说到不那么愉快的地方,李诗筝比他更无奈地叹息。不知不觉已经将近黄昏了,汤匀已经无聊得倒在病床上呼呼大睡,李诗风倒是很耐心地站在一边倾听,手轻轻搭在李诗筝的椅子上。

直到昏黄的房间里最后一丝霞光消散,整个房间陷入灰色,窗外的翠绿变成墨绿,张聆台的侧脸也在趋暗的光线下沉寂了。

“天很黑了,要开灯吗?”李诗筝问。

张聆台没有说话,静静地垂头沉思着。

李诗筝又问了一遍,张聆台还是没答,只是将脑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保持思考的动作足足几分钟。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警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是谁?”

他问,声音很冰冷。

李诗筝坐在那儿,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张聆台就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动作简直粗暴至极。

“滚开……滚开!”他说,“这不是你能坐的地方!这是我留给我弟弟的!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李诗风适时地扶住了李诗筝,把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老实说他对妹妹同学的故事不感兴趣,他是因为这种时刻而存在的。

李诗筝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们谁都不记得他!他那么大一个人呢!我在找他啊!我一直在找他!”张聆台语无伦次地说,“我才不相信你们,他怎么可能是虚构的?他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他的名字……名字叫做……”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哑了声音。

汤匀这时候才从病床上坐起,很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踩着床边的高跟鞋走了过来。“看吧,这才是他最根本的精神状态。张聆台能够记得他弟弟,但那只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他的脑子受过很重的伤,记忆系统已经彻底崩坏啦。”

汤匀言谈之间,张聆台已经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重新瘫坐回藤椅之上。从这个角度,李诗筝能够清楚观察到他左后脑勺的发缝里的一道极深的刀伤,竟然直接贯穿了一小块头皮!

有针线缝合的痕迹,看起来伤口已经愈合很久了。李诗筝皱着眉头,“所以他能够记得张闻亭,不是因为蓝河世界的规则对他不奏效了,而是因为他和我一样都是‘问题人类’,只不过我是记忆功能有缺陷,他是记忆系统彻底损坏。神无法抹去他脑海里有关张闻亭的记忆,因为一团乱码里是无法找到删除程序的。”

“就是这样。”汤匀点头,“但是这也造成他记忆时而清晰时而紊乱,人在这样的痛苦之下是会疯掉的,他现在就处于这个临界值的状态。”

张聆台还在不断地喘息,他呢喃着:“张……叫什么来着……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有个弟弟,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话语浸染着细碎的哭腔,像是在解释一件所有人都嗤之以鼻的事情。他如何论证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他本应该去找他,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甚至想不起他弟弟的名字……

最后,他坐在月光之下,困惑地看向李诗筝和李诗风,神色倦怠而平和地问:

“你们好,请问你们见到我弟弟了吗?我在找他,他叫……”

要想起来,要说出那个名字才可以,可张聆台一遍遍用手指尖轻点自己的额头。

他垂下眼睫沉思着,可嘴里还在下意识念叨:“我是有个弟弟,真的,你们要相信我,我没有胡言乱语,拜托你们一定要找到他啊,我再想他的名字,他叫……叫……”

在张聆台再次趋于崩溃前,李诗筝已经走到他面前,紧接着,她温柔地蹲下身子。

“你弟弟叫张闻亭。”

他像是茅塞顿开了,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地笑容来,“对的,我弟弟叫张闻亭,我已经找了他很久了,你们能不能也帮忙……”

“会的。”

李诗筝握住他的双手,滚烫的热度通过肌肤传递给格外冰冷的张聆台。她走进他的风雪,她望进他的冰封,她是雪山上的躲避屋。她散发让人安心的光热,轻柔就如静夜里即将阂上的疲惫双眼;是厅堂里的篝火,添了柴缓缓燃烧起来,靠近就能抵御严冬苦寒;她在绿与黑的海洋里是碧波、是栀子花潮、是下睫毛湿润润而涌出的透明泪珠。

颗颗晶莹。

“我会找到他的。”她说。

“请你千万放心,只需要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只等一会儿就可以。”

她这么说,仿佛他才是那个被遗失而庞然无措的孩子。无数个夜晚他想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弟弟这么说,他冷吗?受冻了吗?下着雪呢,多么天寒地冻啊,他看见雪的时候会想家吗?再等一会儿哥哥就能找到你了。

李诗筝把他的手握得好紧。她那么信誓旦旦地说,她真的就一定会做到的。

张聆台看着这陌生女人的眼睛,里面一点点欺瞒都没有。他一定是疯了,怎么可以相信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如果是有她在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呢?

他没有经过思考,只是下意识伸手擦去李诗筝脸上的潮湿,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刚才下雪了。”他说,“你看到了吗?”

李诗筝说:“我看到了。”

他点点头,又说。

“不过现在,雪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