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惠有一次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很像我的孩子。”她这么说。
汤匀没有闪躲,就乖巧的站在那儿,任由女人轻抚她白净的脸颊,眼里亮闪闪的。
但汤匀并不总是这样和颜悦色,面对秦晖的时候,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恶心死了”。
汤匀能看到灵魂的干净程度,在她的眼里,秦晖这样黄赌毒三都沾的,应该是非常肮脏的颜色了。反正汤匀没给过他好眼色。
秦晖一开始有些惶恐,但当他知道汤匀只是个返生官,并且无权背地里处置他之后,倒也心大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一路上老老实实,除了偶尔盯陈云惠两眼,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说实话,因为汤匀的到来,原本沉重的旅途变得轻松,特别是张闻亭并不喜欢自己手里这个灵魂时,有这么个人出现了。
于是,张闻亭在漫长的行进中逐渐放松了警惕,无论是对汤匀,还是对秦晖。
所以事情才那么自然的发生了。
那是第十二个白昼,他们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小镇里。只是很平常的一个白昼,也是很平常的景致,所以张闻亭没有特地去记。
陈云惠说想在镇里独自走走,这小城镇不大,汤匀点头,叮嘱她天黑之前要回来。
不久之后,秦晖也说要到处逛逛,张闻亭想跟,汤匀却笑嘻嘻拉住他,说放心吧。
这城就那么大,没事的。
不是“那么大”,是太小了。所以秦晖才在小巷里遇上了陈云惠,并且想要对她行不轨之事。又或者说,这本就是他的目的。
反正,等到天将要黑的时候,汤匀才慢悠悠地从茶馆里走出来,对还在里面喝最后一口茶的张闻亭说。
“我们该去看看了。”
她洁白的长裙上,夕阳映照出昏黄的光晕,那是能够反射一切的白色,和张闻亭浑身密不透风的黑不同,那是能够让人内心安宁的颜色。
一步一步走过小镇,走过马路,走过石桥,走到那个小巷子里。陈云惠在巷子口,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女人蹲在街角,满脸都是血,艳丽的五官溅上星星点点的猩红,眼神很冷。
她吐出一口烟雾,掐掉手里的烟。
张闻亭呆住了,这完全不是他印象里那个时而懦弱、时而惶恐、时而温柔的女人。
“人还没死吗?”汤匀问。
陈云惠站起身来,张闻亭这才发现她的上衣已经被撕烂了,浑身上下都是被凌-辱的痕迹。
“死不了,他命太硬了。你教我的那些话,我都说了,但是他还是留有最后……”
汤匀擡手,制止了她的话。
“我去吧。”
她走到巷子里,脚步轻巧。
秦晖被绑得很严实,浑身上下都是刀伤,脸上已经被毁得看不出原先的样貌了。
对着靠在矮墙上血迹斑斑的男人,汤匀居然露出一个非常揶揄、非常可爱的笑容。
“秦晖,你已经知道了吧。你五年前害死了她的丈夫,她在蓝河边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原先不知道她是谁,现在知道了吗?”
男人浑身瑟瑟发抖,明显已经处于极大的恐惧之中,他艰难地张开嘴,声线哑然。
“张闻亭……救我……”
张闻亭刚想擡脚想往里走,陈云惠却拦在了他面前,缓缓地张开了瘦弱的双臂。
“他是杀死我丈夫的元凶,我丈夫是警察,缉毒警察。五年前在边境就是他故意派人弄死了我丈夫。”
“所以我一定要报仇,就算因此被剥夺返生的机会,我也要替我丈夫血刃这个畜生。我在镇上到处走,不光是为了把秦晖引诱到巷子里,还是为了找一把刀和绳子。”
张闻亭站在原地。
女人继续说:“他死性不改,想要强-暴我,你看,即使是在这种死人的地方他还是本性难移!呵呵,不过若不是他如此,我也不会有可乘之机,也不会有机会报仇雪恨!他在蓝河一天,我就要血刃他一天,我要让这个牲口留在有很多我的丈夫那样的好人,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张闻亭低头看着她。
“那你的孩子们呢?谁去照顾?”
女人惨然地笑了笑。
“我爱他们,但是我也爱我的丈夫。如果我选择对他视若无睹,那么我背叛了我的丈夫;如果我选择以返生为代价,将他永远羁押在这里,那么我就背叛了我的孩子。”
无论怎么选,都是背叛。
“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拿刀子刺他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数数。我只知道是三百一十二道刀伤,我丈夫被发现死在缅北毒xue里的时候,浑身上下有三百一十二道刀伤!每一道都深入骨髓!”
张闻亭看着女人,浑身上下却冷住了。奇怪,在蓝河里返生官是不会感觉到寒冷的,可是他还是觉得血管里血液都凝固住,再也无法流动分毫。
汤匀已经走到那男人面前,弯下腰去,漆黑通透如黑珍珠的眼眸一眨不眨,和那双浑浊的眼睛对视。
“而我,我会默许这一切。”她审判似的说,“我会默许陈云惠折磨你,像今天一样的场景还会发生无数次。反正在蓝河你不会死,那么你就要永远遍体鳞伤,永远接受刀子刺进你身体里,永远用身体去平息她的怒火,永远替她数那三百一十二刀,一刀一刀,从天亮到天黑。”
“你要体会她丈夫曾经体会的,一切的一切。”
“不,不不,你们没有……对,你们没有这个权利!张闻亭,快开伞啊,快救我,我要被冻死了……快打开你的伞!”
汤匀转过身,微笑着,那样模棱两可的笑容,她语气很平静地询问他:
“张闻亭,你要开伞吗?”
天渐渐黑了下去,四周变得黯淡,远处有蓝色丝带飘落,散着微弱而温柔的光芒。
目送秦晖被黑色土壤里伸出的手逐渐吞没,张闻亭的神情变得很严肃,他说。
“汤匀,你在逾矩,你在代替蓝河审判灵魂。打破轮回、扰乱秩序,前所未闻。”
“我原本不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来到蓝河的那一刻,帮助灵魂返生的职责就像刀刻木板一样写进返生官的脑海里,那是我们应该做的,必须做的。”
“但是。”他看了一眼沉默的陈云惠,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披在女人的肩头。
“这次我会容忍你,下次不要让我再遇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