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眼红肿地看着那个少年,也不敢走上前去,她刚刚失去了父母,生怕再次被厌弃。
在少年答应她之前,只敢远远地站着,低头擦拭眼泪。
等她睁开眼睛,少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擦拭她眼角泪花。
“好了,”他说,“别哭了。”
……
温宜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床前的少年。
他趴在床头,正阖眸休憩,长发肆意在床帷上铺开,如丝绸般柔顺。
似乎觉察到温宜笑醒来,倏地睁开眼睛。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光影流动,透过眼眸,温宜笑可以看到他最深处沉淀着深黑的瞳仁。
温宜笑感觉自己呼吸都凝滞了,连怎么动都要忘记了。
后知后觉,似乎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
脑海深处似乎有一个白色身影若隐若现。但她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小公主,你醒了。”少年的声音清冽如甘泉,和数次出现脑海中出现的重合在了一起。
温宜笑从看他的第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她眨了一下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这张脸。
余绥素来不喜欢被人盯太久,那会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但是温宜笑的目光很吻合器,很平静,被她这样看着,余绥不会感觉到有任何的不舒服。
许久之后,温宜笑才温吞开口,“绥绥……”
温宜笑轻轻擡手,碰了一下他的脸,皮肤光滑细腻,轻轻一按,就凹进去了。
余绥:“咦?”
温宜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说是一样,但是余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漂亮。他长相偏清秀,有种因年纪小而显得稚嫩、男女不辨的美感,清澈又干净。而且神态中,还有温宜笑所形容不出的,淡淡的悲悯。
不愧是神明呐……
纸人的外貌由灵魂而生,余绥如今显示的模样,和他本人的长得一模一样。
下一刻,余绥就被温宜笑拉到了床上。
“地上凉,上床睡吧。”
窗户外一片漆黑,屋内只剩一盏灯火摇晃,离白天还早着。
她伸了个懒腰,时间没到,她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说:“再睡一会吧,至于发生了什么,明天再说也不迟……”
就说话期间,她已经陷入了昏睡中。
余绥就躺在她的身侧,似乎也没有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侧躺着,莫名其妙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当年九尾狐化为妖妃,迷惑君主,君主沉溺温柔乡中,不理政务,导致天下三十年乱世。”
沈清辞已经不能和从前那般饮酒了,只是把酒杯斟满,“如今难得和平了几年,以前的事情,不能再重复发生第二次了。”
彭川刺史疑惑:“沈大人是什么意思?”
“仁卿,我父母早亡,无儿无女,猜不透一些人的想法,问你一个问题呀。你看着你的孙女长大,当成手心肉,忽然有一天,你恩人过世,讲他的幼女托付给你,那个女孩和你孙女差不多大,你视如己出,可是你的孙女却不喜欢她,百般刁难,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会如何处理?”
沈清辞转动着酒杯,看向彭川刺史。
真是个送命的题目。
彭川刺史犹豫了会,一杯酒灌入喉中,“可真是个难解的问题,无论我偏向那边,都是两难全,一边是私心骨肉,一边是恩情,总不能继续纵容我孙女欺负别人,可能让她禁足,以示警戒,再置办一套宅子,让那个孩子住进去,她们永远不要相见就好了,等那个孩子长大,再置办丰厚的假装,嫁个好人家。也算是还了恩吧。”
这么处理,彭川刺史看似是为了对方好,但最后搬走的是恩人的女儿。
他这么做,为了全情面,更是为了维护了自己的孙女。
人,总是有私心的,总归是偏向自己骨血,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对别人家的孩子,总归是做到恰到好处的,人情与人情,是世间难题,孩子父母对他有恩,他的报答,就是让女孩过得好一点,反正只要他收养女孩,无论怎么样,孩子也会比当个孤儿好,只要不冷落她,不苛待她,就算是还了恩情。
当那个孩子与自己孩子有冲突,却也不会真的因她而重罚自己的孙女。
沈清辞凝视着杯中佳酿,若有所思:“果然是这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温宜笑告诉袁琦身世的时候,沈清辞虽然在纸人中,但是也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自从崔灵姝来了以后,父母亲人在乎的,只有那个孩子。
温宜笑身为他们的亲生骨肉,到头来就算犯了错误,也不应该完完全全厌弃。
为人父母,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抛弃孩子,他就不相信,帝王之家毫无私心。
沈清辞不动声色地说:“听说,如今国号为雍,朝中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镇国公主?”
“哦,”彭川刺史听他怎么说,算是明白了过来,“我说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原来是听说了这些事。这事都传好久了,大家都当个笑话听。”
“镇国公主本是朔州刺史崔氏女,她父母战死,她被接近皇宫,封为公主,就当是个抚恤阵亡战士。可是后来听说皇帝的亲女,永徽公主,看不惯这个新来的姐姐,处处和人家镇国公主作对,害镇国公主落水,之后被三司会审,但最终的定罪还没有下来,后来恰好南疆王求娶公主,刚好就让她和亲了。”
“只是公主似乎不愿意,当天就逃了,现在也没有找回来。”
彭川刺史说到这里,连连摇头,“我看这就不是个事,陛下也真是的,三司会审,还不主要是看他的态度,只要他开个口,那轻飘飘就过去了。可你知道,三司会审本来定的是什么罪吗,居然是流徙!陛下可还真舍得,他自己在宫里关起门来管教不好吗,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由云端跌落谷底,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要是我家那个大小姐,吃不得苦,肯定直接一根麻绳把自己给吊死了。”
听他说到这里,沈清辞忍不住默默地想,他可想错了,如果是温宜笑,哪怕遭遇了流徙,肯定总能有办法活下去。
彭川刺史继续侃侃而谈,“而且后来要嫁那个南疆王,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南疆那个地方,毒虫遍布,瘴气弥漫,去到那里谁受得了呀,公主当天就逃婚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跑了,至今元京那边还在招人,现在好了,闹出了这个笑话,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这段话放在平时,他肯定是不敢说的,但是现在对着的是旧友,而且关起门来,悄悄说一些大胆的私心话也没什么。
他继续喝着酒,却没有发现,听完这段话以后,沈清辞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与温家是故交。
当年在江南的时候,温家也曾是商贾巨富,后来是因为官府逼迫,才带人逃进深山,占山为王做土匪。
当今的天子,温参,是他的旧友,两家门对着门,要不是两家主母都生男,恐怕就要定下娃娃亲了。
他和温参从小一起长大,心里清楚,温参虽然不会过分溺爱孩子,但也绝不会因为孩子的一次错误而放弃孩子。
温宜笑看上去就是那种天天爱专研符咒,一门心思埋进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也不怎么爱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天天用两根桃木簪挽发,保证发型不乱就行了,脑袋朴素到不簪任何珠花。
沈清辞也是在京城混过的人,他知道京城的大小姐,一个个都是锦衣华服,步摇微晃的,女子之间的争斗莫过于此,温宜笑连自己的形象都不在乎,怎么可能稀罕去挣。
就凭她自愿入梦救下彭川少女,沈清辞不相信,她会将父母收养的姐妹推下湖中。
“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
沈清辞回过神来,微笑道:“无事,年底你也该进京述职了,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镇国公主不是好惹的人,离她远一点。”
……
两人夜谈至接近天明。
小狐貍跟着沈清辞离开,两个人相携走在雪地上,“公子,你是不是觉得……”
“是挺怪的,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眼睛,会不由自主地偏向一个地方,对一个人言听计从,就好像……”
阿枝接过话:“当年的昏君一样。”
朔州城,崔氏女。
……当年的妖妃,也是崔氏。
被献给昏君之前,谁都以为崔氏女是个普通女子。
这两个崔家,有关系吗?
沈清辞正思索着,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啊——”
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提着一盏煤油灯,正想要去如个厕,迎面就看到一男一女。
乍一看还没有什么,但是他揉揉眼睛,忽然间发现,煤油灯下,这两个人没有影子。
居然!
没有影子!
小孩吓得跑进屋里,哭着大喊:“啊啊!爹!娘!外面有鬼!有鬼!”
“快点救我,救我啊!”
屋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倒腾,不一会,整整齐齐的一家子抄着锅碗瓢盆跑出来。
往街上一看,雪地上寂静无声,半个人也没有,别说是鬼了。
小孩的紧张变成了疑惑,他挠了挠脑袋:“刚刚明明是在这里的。”
他娘没好气,一锅铲拍到他脑袋去:“臭小子,谁迷糊了是吧,竟敢坑老娘,嫌你娘养你不够累,耽搁你娘睡觉。”
“都快天亮了还不消停,还不快滚回去睡觉!呸!”
……
沈清辞拉着小狐貍回到了温宜笑房中,想起刚刚街上发生的事情,彼此间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沈清辞刮了刮她鼻子,“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两个鬼蹑手蹑脚,正准备回到温宜笑的纸人中。
纸人被温宜笑放在了桌子上。
从大门穿过去刚好要跨过床榻,沈清辞知道这是温宜笑的房间,很自觉地偏过头,没有去看床上少女的睡姿,但小狐貍却不自觉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
床上好像还有一个男人。
不确定,再看一眼。
哦,床上真的有一个男人……什么!
瞳孔地震!
她张大嘴巴,差点没有失声叫出来,前头沈清辞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拉进纸人里。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纸人中,小狐貍陷入了沉思。
她跟随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一直忙于政务,他们之间最多也只是捏捏脸,或者牵个小手,这么多年了还保留在纯洁期。
但是现在。
世界观要颠覆了。
温宜笑今天不才刚刚挣到一百两的银子吗,怎么晚上就毫不吝啬花出去了?
——天呐,有权有势的皇族公主,居然玩得这么花的吗?
……
袁琦看着面前坐着的两人,尤其是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捂着胸口,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
“你……”
他指着余绥,欲言又止。
余绥眨了眨眼,眼神有些无辜,“余绥,我叫余绥。”
少年安静而恬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袁琦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温宜笑:“他是你的谁?”
“我的一个朋友,我昨天晚上偶尔碰见的,”温宜笑说,“以后他会跟我们一起。”
刚刚说完,袖子里放置的纸人里嗡嗡作响,小狐貍忍不住插嘴,“可是我昨天看到,他躺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
袁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朋友之间还会一起睡觉吗?”
温宜笑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糊弄道:“当然,我们也不是普通的朋友,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普通的朋友不可能一起睡觉,但是很好的朋友可以……”
“够了!”
袁琦一拍桌子,“温宜笑!”
这是他第一次喊温宜笑全名,众所周知,喊全名的时候,当一个人喊对方全名的时候,这个人往往是带着怨气的。
袁琦怒气冲冲:“你糊弄爷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袁家的纸人我会看不出来,你这是半夜自己偷偷溜出去,把谁家小孩给宰了做成纸人,你知不知道,这是违背天道,用人做纸人!天道会惩罚的!你不怕反噬吗!没有人能够躲过天道惩罚,就连神也一样。”
“反噬如果重的话,你会魂飞魄散的,懂不懂呀!魂飞魄散!你捏个纸人陪你睡觉,你图什么呀!”
纸人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同样会呼吸,同样有心跳,同样有体温。余绥端端正正坐着,几乎没有人会把他当成纸人看待。
但是作为袁家传人,袁琦从小和自家纸人打交道,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来。
温宜笑看着他,小声说:“我没有。”
余绥也擡眸,“她没有。”
余绥解释道:“有些事情现在没有办法解释跟你解释,可以理解成,我是寄宿在这个纸人身上的生魂,肉身不死,没有人杀我,所以,不必担心。”
袁琦压根就不相信,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冷哼一声:“你最好是这样。”
温宜笑说:“好了,我们别再纠结这件事,就算魂飞魄散,死的也是我们两个,和你没太大关系,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去江南吧。”
“刚刚传来消息,去往江南的官道雪崩堵住了道路,无法行走,只能绕路。”
温宜笑推出了自己刚画好的图纸:“现在河里冰还没冻上,可以先走水路,然后再转陆路,这是最快的方法。”
袁琦一愣,看到图纸上画好的线,才明白过来,她是认真的。
连忙道:“不是说修整几天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几天以后,不出意外,路大概能通。
温宜笑摇头,“不行,我仇家来了。”
余绥今天早上已经和她说了时悯的事情。温宜笑搞不懂,她那几个哥哥找了那么久,都没能把她的行踪给挖出来,而时悯竟然能一路摸上她的客栈,甚至出其不意地将她带走。
时悯能够发现她的存在,说明也许崔灵姝也发觉了她的踪迹。
这个地方,她不能再呆下去了。
必须赶在崔灵姝之前找到神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