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城门外时,那些苗人说要与国相女儿成亲的中原男人是被抓来的,岑雪想着要是那人是徐正则,多半便是他受制于人,一时候脱不开身,所以假意应承婚事。可看他这会儿的反应,根本不像是为人所迫,难不成,这桩婚事是他自愿的?
不,不。他那样理智、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与异族少女成亲的事?他难道不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
“早知道你在这儿享福,我与小雪团便不到处去寻你了。”危怀风眉眼展笑,调侃完徐正则,又问天桑,“进城时听说府里好事将近,说是小表妹要与一位中原郎君成亲,我原本不信,以为是误传,现在看来,倒像是真的了?”
天桑爽朗一笑,大方承认:“的确是真的。云桑与徐公子相识于平蛮县,婚期就在这个月底!”
“这么快?”
“表弟有所不知……”天桑笑着,凑在危怀风耳旁说了一些话。云桑眼尖,嗔道:“二哥休要向外人说我坏话!”
“没有说你坏话,夸你机灵呢。再说,这是你的表兄,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天桑说完,云桑似信非信地瞄了危怀风一眼。
危怀风只是笑,目光掠过徐正则,意味不明。
说话间,筵席已摆好,天桑的家眷与三少爷石桑一家也来了,人影幢幢的宴厅里,又是一大桌酸辣俱全的苗家长桌宴。
危怀风是宴会的主角,自然要挨着做东的天桑坐,岑雪作为女客,与天桑的夫人并肩入席,和危怀风相隔两个座位,正对面,则是挨在一块的徐正则及云桑。
天桑夫人是个容色秀美、性情活泼的人,汉话不算很熟稔,但仍是笑着与岑雪说话,提及危怀风时,话里有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你是表弟的心上人吧?”
岑雪思考着徐正则要在这里成亲的事情,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愣了一下才道:“不是……我哥哥与他是好友,这一次,我是陪我哥哥来的。”
天桑夫人很是意外,遗憾道:“可你们很相配!”
岑雪越发赧然:“夫人说笑了。”
“没有说笑。”天桑夫人一本正经,偷瞄危怀风一眼,正巧捕捉了他在与天桑说话的闲暇偷看岑雪的一眼,“你看,他又在偷偷看你,这已是第六次了。他一定喜欢你!”
岑雪震了震,朝危怀风方向看去,正望进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视线对上,他半分扭捏没有,扬起唇角对她一笑。
岑雪脸一热,匆匆闪开目光,听见天桑夫人笑着在耳旁说:“你看,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长桌宴上有酒,天桑开头以后,氛围更热闹起来。徐正则酒量一般,一碗米酒下肚以后,脸上便已有微醺醉意。云桑坐在旁边,暂时没有工夫管他,认真端详着对面白得简直要发光的一位妙人儿,喃喃道:“原来,你还有妹妹呀?”
“嗯。”
云桑扭头看他:“那她以后也是我的妹妹了?”
徐正则握在碗壁上的手指微微一颤,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内心竟有突来的不安,又或者说是一种无处遁藏的心虚与愧怍。
大概是因为自己那点上不来台面的私心很快就要被窥破了吧。
徐正则这么想着,自嘲一笑,衣袖倏地被身旁人抓住,云桑凑上来。
脸上一时发热,不仅是因为云桑,也是因为酒。徐正则低头看来,灯火里,眼眸黑似浓墨。云桑的眼睛也很亮,像夏夜的星辰:“我也要有妹妹了。”
徐正则凝视着她,面无神色:“嗯。”
※
这一晚的长桌宴直至亥时才散。
天桑好客,为人又厚道,席间先是关怀了危怀风家里的情况,后又一再留他在王都里多待一些时日,与父亲好好团聚一回。危怀风自是答应,谈话间,有意无意提起夜郎的景色,天桑几乎是毫不犹疑地说道:“王都里最值得一游的便是月亮山!这样吧,明日,明日我带你们去爬一爬月亮山!”
危怀风笑应,目光有意无意略过徐正则,后者静默地迎着,不发一言。
散席以后,众人各回各屋,岑雪、危怀风一行的住处与徐正则一样,都在客院,不过并非同一栋吊脚楼。
前往客院要走一条长廊,两侧栏杆外栽种着成丛的栀子花,嫩白的花瓣绽放在月光里,散发着馥郁幽香,风里传来藏在花丛里的嘒嘒蝉鸣。
及至岔口时,岑雪收住脚步,出声道:“我有事想与师兄谈一谈。”
危怀风淡淡看她一眼,心里领会,领着角天、金鳞二人离开。徐正则驻足在走廊栏杆旁,身侧便是香气腻人的栀子花,那一片冷然的白色几乎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
岑雪问:“师兄是被云桑姑娘从树林里抓来的吗?”
徐正则垂着眼眸,举步往前走,岑雪跟上,听见他略有些含混的声音:“嗯。”
“是她要求你与她成亲?”
“是。”
“她是不是给你下了情蛊?”
“不是。”
“那你为何没有拒绝?”
徐正则往前走着,黢黑的眼底映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我为何要拒绝?”
岑雪没有回答,大步往前走,堵在徐正则面前。徐正则收住脚步,低头看她。
岑雪仰头看他,眼神清亮澄净。
“你利用她。”
徐正则屏息,凝视着眼前这双利刃一样的明眸,承认:“对。”
岑雪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就为了月亮山里的东西?”
“对。”
岑雪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她是苗家女儿,会下情蛊,一旦对你用蛊,你这一生便必须与她厮守,否则……”
“对。”
徐正则打断岑雪的话,仍是那一个略有些沙哑的斩截回复。岑雪如鲠在喉,疑心徐正则是在说醉话,可是夜色里,他双眼那样锐利明亮,不掺杂一丝恍惚。
“为何?”
晚风窸窣,岑雪鼻端全是徐正则身上散发开来的酒气,他平日里很少沾酒的,这似乎还是岑雪第一次看见酒后的他。
徐正则越开她往前走,不答反问:“你当初为何要与危怀风成亲?”
岑雪皱眉:“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与怀风哥哥自幼相识,就算他识破我的意图,也不会做危及我性命的事,与他假成亲,我有底气全身而退。可师兄有吗?”
徐正则不做声。
岑雪接着诘问:“再者,我与怀风哥哥成亲时,立有契书是各取所需,师兄呢?云桑姑娘要与你成亲,是真的想与你相守一生吧?”
“不是。”这一次,徐正则回答得很快,“她不过拿我当猎物罢了。”
岑雪张口结舌,再次拦住徐正则,擡头凝视着他,沉思良久后,质问道:“师兄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拿到宝藏吗?”
“事贵应机,兵不厌诈。你我来此,不为夺宝,难道还为游玩吗?”月光里,徐正则黑眸锐亮,人仍是儒雅清贵的,然那眸底的色泽清冷似霜,“阿雪,师父教过我们,许多事情,不可规行矩步,否则只会寸步难行。还有——”
夜风穿廊而过,徐正则忽然伸手,抚顺岑雪被吹乱开的鬓发:“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
岑雪怔然,转头时,徐正则已消失在走廊拐角后,融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