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紧盯着那双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些熟悉之感——可是,当年的方云锦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外貌变化当然不小,更何况,她还蒙得如此严实。
温书青脑子一乱,下意识迈步向前,探手——
薛洪岫“腾”一下站起来,往他手打去:“干什么?!”
他还没触到温书青,就给一只铁钳般的手攥住了腕子,不由大怒,厉目一扫,跟一道墨绿的视线撞个正着。
“嘿——爷今儿帮你还帮错了,给我撒开!”
他发狠一较力,顾渊手臂纹丝不动。
薛洪岫将眼一眯,左手往腰间一拍,利刃出鞘!
这一响动,却把温书青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居然试图掀开那女子包脸的面巾,当真无礼,赶紧收回手来,“对不起,我……”
他顿了顿,不禁又问:“你……真是云锦?”他的声音已带颤意——他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恐怕错误一场,到头来更加绝望。
那姑娘眨了下眼,又有泪滑入面巾下,“温大哥,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你曾带着我和二哥上缥缈峰,我那时不懂事,险些把蒋大哥的药炉点了……你怕我受责备,全揽在自己身上,为此,给罚跪了一夜,又花了许多时日才集齐草药,给蒋大哥补上……”
说到这里,她半擡手臂,左手指了指右肘处:“你这里,还留着救火时被灼伤的一点疤。”
她描述着这些事情时,眼泪一刻也没断过,语气却平静得反常,好像那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脆弱而哀伤,一个冷静而刚强。
温书青看着她,声音抖哆起来:“小锦?真是你,你这些年怎么……你的声音……”
方云锦垂下头,片刻,静静地道:“不止嗓子——温大哥,我蒙着面,并非是刻意叫你难认,我只是,害怕吓到你。”
顾渊已经松开手,移步到温书青身侧,正挡在他和薛洪岫之间,薛洪岫阴狠地睙他一眼,转头没好气的道:“你怕什么?我在这里,我看他们谁敢说什么!”
方云锦不理他,温书青却听这话不对,急迫地道:“你怎么了?”
他眼睛不错珠的盯着方云锦,看得一旁俩男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方云锦擡手解开耳边的钩带,面巾落下的一霎,饶是已有预期,温书青的心仍是狠狠一颤。
顾潇湘低呼了半声,赶紧掩口。
月色不明,在昏暗如豆的灯光映照下,可以看见,方云锦半面脸孔娇美匀称,可另外半张脸却满布深褐色的疤瘌——那是烧伤的痕迹。
“这……”他一见之下,如遭重击,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方云锦苦笑一声,欲要开口,一擡头,却怔住了:“温大哥?”
温书青身体轻晃一下,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只眼眸通红,直直盯着她。
薛洪岫见状,眼神愈发不善:“怎么,有必要这样么?她不过是有个小疤,你这是什么反应?!怕她不够自卑么!”
顾渊担忧,欲擡手扶他,却见他摆了摆手:“我没事。”他只是不敢去想,方云锦这些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这期间自己又做了些什么?让挚友唯一的妹妹成了这幅惨状,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方宏!
然而,等云锦亲口讲起当年的经历,才终于叫温书青明白,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那一日,方宏跟兄妹俩分开不久,二人就遇到一伙可疑人物,对方有十多人,均是身着黑衣,布巾覆面,在往缥缈峰的必经之路上徘徊搜寻,拦下几个路人,均是身边带小孩子的。
云锦害怕,拉着方鹄想要退回原路,方鹄到底比她年纪大些,知道现下的处境十分危险——他们不能进,退更不行,后面还有那蒙面人的部下在追赶。
方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再看了眼自己的断肢,心中做了决断。
“锦儿,”他靠着妹妹耳边低声说:“一会儿我将人引开,趁着机会,你赶紧逃——记住,千万不能让玄黄令落在别人手中。”
云锦湿漉漉的大眼看着哥哥,恐惧已极,但还是强打起勇气,用力拉着方鹄的袖子:“哥……太危险了,还是,还是我去引开他们!”
方鹄摸摸她发顶,道:“你跑得没有我快。”他四下一踅摸,道:“记住,一会儿不要擅自跑动,跟在年长的妇人身后,让他们以为你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好。”
方云锦点点头:“哥,那你呢?”
方鹄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你先按着温大哥的话,去缥缈峰,我……我甩脱他们就到。”
方云锦心中惊恐,可是不想叫哥哥担忧,只能乖乖听话。
方鹄先是绕到草丛另一侧,紧接着一蹿而起,哗啦啦一阵响引得那群蒙面大汉都看过来:“什么人在那里!”
他们见到的是一个半大少年,站在草丛中,神色似乎有些惊慌失措,望了他们一眼,转身就逃。
“是他!追!”
方云锦猫在丛中,咬着牙看那群人追兄长去了,她鼓起勇气,趁着旁人不注意,缀在一个农妇身后,看起来,就像跟长辈去赶集的小女孩儿。
过了这一关,没想到前面还有拦路的。
方云锦几乎绝望,她不敢再往前走。
哥哥一直没有跟上来。
在她年幼的心灵里,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她连哭,都不敢出声。
到处是搜捕他们的人。
她等啊等,就这样在草丛中躲了一夜,又饿又累,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能让玄黄令落在歹人手中。”她一直记得两位兄长的叮嘱。
方云锦想了想,自怀中取出令牌。
*
又过了半日,她尝试着探出头,发现道路封锁不那么严密了,蒙面人少了很多。
方云锦逮着一个机会,趁别人不备,想要溜走,没想到因久不进食,身体虚弱,动静究竟大了一些,那群人发现了她。
“那有个小孩!”
“应该就是那丫头,先找到令牌!”
方云锦绝望地,扑跌着努力逃跑,可对方三两步就追上她,薅住了她衣领,拎鸡似的将她提溜起来。
她嘶声大喊,奋力挣扎,引来一些路人侧目,那大汉不想张扬,擡手去捂她的嘴,没防备这丫头一张口,好悬将他虎口咬缺一块。
“他妈的你找死!”大汉将女孩儿往地上一掼,举刀便砍!
这一下给她磕得头破血流,眼看刀落下,无处可闪,猛一闭眼。
似有一阵风刮过脸颊,她不敢睁眼,暗想:“我死了吗?这就是死的感觉吗?”
却听见身前有人大吼:“你做什么!”
方云锦睁开眼,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持剑护在她身前,往那侧颜一看,竟是认识的。
“楚……楚大哥!”
那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闻声回眸,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方云锦抖成一团的身体稍稍镇定一些,心也略松了下来——虽说她和楚玉楼不如像温书青那般熟络,但之前哥哥也曾为她引荐过的。
她知道眼前这位哥哥,在江湖上是极有名望的少年英杰。
那些蒙面大汉一对上楚玉楼,完全没有方才欺负小孩儿的威风,三五招间,都躺倒在地。
楚玉楼回身扶起地上的人,看了眼她额间的伤口,问道:“还有其他伤处么?”
女孩儿抽抽噎噎,摇了摇头。
楚玉楼蹲下,神色温柔,安抚道:“云锦,你受苦了。我既然来了,你不必再担惊受怕。”
方云锦拉着他月白缎的衣袖,哀哀求助:“楚大哥,求你救救我哥哥,他为了让我能脱身,自己引走那些坏蛋……他说好的会来找我,可一直不来……是不是出事了……”她哭得涕泪齐流,几乎说不完一句整话。
楚玉楼纹丝不动,一双眼瞳漆黑得深不见底,笑着道:“你放心,我来的路上恰巧见到你哥哥,已经救下他,着人送他去楚家堡了。”
方云锦抽噎着一愣,道:“可是……可是他为什么去楚家堡,我们约好了,要到缥缈峰见面呀。”
楚玉楼擡手抚过她的发顶,眼神晦暗不明,轻声道:“因为他受伤了,需要医治。”
方云锦看着这双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突地一颤。
楚玉楼站起身,牵着她的手,道:“我领你去找他。”
女孩眼睛骤然一亮,可想了想,道:“楚大哥,你能不能送我去缥缈峰?”
楚玉楼道:“哦?你去那里做什么?”
方云锦咬着唇,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过了一会儿,小声道:“哥哥让我送一样东西。”
头顶传来楚玉楼的声音:“是一块牌子么?”
也许是起风的原因,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发紧。
方云锦身子一颤,怯怯擡头看他。
楚玉楼笑了:“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去冒这个险?这样吧,”他的声音轻柔飘忽:“你将东西交给我,我亲自走一趟。”
小女孩儿想了想,心中有些纠结——温大哥说,一定不能将令牌交给任何人。
可是这个人平日跟温大哥一同来过我家,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他刚才还救了我哥哥。
沉默一会儿,方云锦小声道:“我把令牌藏在别处了。”
楚玉楼静了一静,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淡淡的压抑:“你很聪明……告诉我,在哪里?”
方云锦突然仰头道:“我饿了。”
楚玉楼一怔,似没想到她这时候提这个,道:“好,先找点儿吃的东西。”
路边一处茅店,是途径此处的旅人最喜爱的歇脚地。
这小店简陋,只是几根柱子做支撑,上面架着遮阴的棚子,桌椅破旧而泛着油光。
换做往日,楚玉楼这样的贵公子,宁愿饿着不吃,也绝不会踏足这里一步。
可此时,他有一件大事要做,以致完全不忌惮这脏乱的环境。
两块杂粮饼子,一碗粗茶,加上一碟卤肉。
方云锦自小虽然称不上锦衣玉食,可也没吃过这么粗糙的东西,不过小孩子骤然经历大变,连吓带饿,只觉得那干巴巴的饼子看来都很香甜。
楚玉楼眉头微不可查地皱着,道:“快吃吧。”
方云锦饿极了,小口小口不断吞咽着,吃了一会儿,道:“楚大哥,我哥伤了哪里,严重么?”
楚玉楼道:“应该无事,没来得及细看,先遣人送他到楚家堡了。”
方云锦点点头。
楚玉楼递给她茶水,道:“对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方云锦,漆黑的眸子中倒映这女孩的身影:“你认不认得……苦大和尚?”
方云锦咬着饼,突然定住。
她垂在
楚玉楼盯着她,见她忽然沉默不语,低着头,似乎在发呆。
“怎么了?”他温柔地问,擡手要去撩开女孩儿的鬓发。
方云锦侧头躲开。
楚玉楼笑容凝固了,目中倏然显出一抹疑色,然而不等他细思,就见小姑娘擡起头,泪眼朦胧地道:“咬到舌头了。”
此言一出,那古怪的气氛消散,楚玉楼失笑:“真是不小心。”
方云锦看着他,一霎时,只觉毛骨悚然,几乎止不住的要打起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