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谈条件可以,”他说:“让左盟主亲自来谈。”
关弘沉思片刻,放低了声音:“温公子,你可想好了,真见到盟主,恐怕,就由不得你开条件了。”
温书青只笑眯眯的,沉默的看他。
关弘看着那双眼,不知怎的,心头一阵烦躁,隐隐不安,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只能说一个字:“好。”
淳于显瞪着一双牛眼,却只是喷气,没有再说什么。
温书青本以为,这次又要穿街走巷,跳缸入井的,没想到,关弘只示意他跟上,走过院中一道窄门,进了另一处院落,看布局几乎和方才那个别无二致,所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人更多。
——人多,且有奇景。
院中站着十七个大汉,具是二三十的年纪,目中精光外露,太阳xue高隆,显是外家功夫高手。
他一步跨入,这些人的视线便都投了过来,但他第一眼先瞧见的,却是一个被吊在树下的人。
那是个伤痕累累,衣衫破碎几不能蔽体的:
女人。
她长发如一道倾泻的黑瀑披散下来,挡得头面具不清楚,身上可见鞭痕、刀伤,血从那些伤痕处流淌下来,汇聚向脚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人似乎还活着。
温书青一眼看去,猛地站住了。
关弘回头,顺他的视线看去,笑了:“怎么了?”
温书青心头“腾”的燃起怒火——左公常这些年磋磨了多少人,如今逃亡沦陷之际,竟还不忘折磨妇孺!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攥紧,视线慢慢扫过院中的人,最后落在关弘脸上。
“她是什么人,为何会被吊在这里?”
关弘眼里燃起一抹兴味,打量着他,微笑道:“这女人是盟主的,趁着城破之际叛逃,昨晚上给堵着了……莫非与公子有旧么?”
温书青目中燃起两束寒焰,冷冷的,静静的道:“放她下来。”
关弘眼睛更亮了,看了看那悬挂的女人,笑容突然变得有些玩味起来,目光中,带了点阴,又带了点淫。
“看不出,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如此说来,我们天少爷的安危,竟要系她身上?”
这时候,屋内——便是院中仅有的一个屋子里,传出了一声轻响:很轻,就像是茶杯底在桌面轻轻磕了那么一下。
关弘倏地住口,垂下头去,神色变得恭敬许多。
屋门开了。
温书青心口似有一根绷紧压抑到极致的弓弦——这弦已绷了七年,如今,就在这一眼之间,断了。
人说夏日之阳可畏,冬日之阳可敬。
——冬天的阳光,本来是最得人心、讨人喜的,今天偏又格外温暖,甚至照在给这萧瑟而肃杀的院子里,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而这个人一出现,头顶那一片暖阳,骤然间变得阴寒起来。
温书青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他认出来了——他当然能认出来,即便过去这些年,当年那人又蒙着面,但只一眼,他就很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杀死方宏、重创自己、盗走了玄黄令的黑衣人。
他听到一阵咔哒咔哒的响声,细密而嘈杂,恍惚了一瞬,才发觉,那是自己牙齿上下磕碰的动静。
过于强烈的冲击令他动弹不得。
这是个令阳光都会变得阴寒的男人。
他长得其实很普通,身材也不如何高大,但仿佛是有一种气罩着他,或者说,有种光——他在发光。
他从房中步出,走来,那些人低着头,没一个敢看他。
他像一头漫步羊群的狮子。
温书青看向他时,只觉双目刺地一痛,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低下头去,避开这道视线。
那简直不像人的眼睛——甚至也不像是野兽的:兽目毕竟还有生机。
这眼神枯槁,枯寂,却又蔑然——好像,在他的眼里,世上没有活物,都是死的。
突地,一声嗤笑打破这死寂的静。
“嗤……嘿嘿……哈哈哈哈哈…………”
笑声由轻,渐重,很快成了大笑,狂笑。
关弘原本僵直的身子抖了抖,低垂的脑袋一动,往身侧看去。
院中的人们都看了过去。
这突兀的笑声一起,倒将那层无形束缚打破,令人生出这样一种感觉:阳光又回到了阳间。
温书青好像笑得喘不过气了,身子抽搐着弯下,喘息片刻,又慢慢站直,复原。
他擡手揩脸——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两个院门口的汉子面现怒容,往前一步,却见左公常摆了摆手。
两人立刻退回原位。
左公常等那笑声消弭,道:“你内力大损,能想到以笑声破我的‘空法’,也是不易。”
这声音沉郁中带着沙哑,似久不开口了。
温书青脸上的笑已无踪影,这时再擡眸看去,并不觉得有刺目之感了。
“你即已练成‘虚、弥、卑、空’四大法,看来比当年之战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如此,又怎么给人迫到这里来的?”
左公常静默一瞬,道:“你以为,那些宵小鼠辈,一朝得势就能翻出天去?”
温书青好笑道:“谁是天,你?”
关弘插口道:“温公子,有些事,也不要只看表面——那楚家堡不也是一夕溃散,又悄无声息的重组,更胜往昔了?天地盟势力雄厚,不过是一时遭到小人背叛,才有此一劫,而且,这也是你的机会。”
温书青指了指自己挺俊的鼻尖,道:“我的机会?”
关弘一本正经点头:“你这时候若能配合些,于我们而言,便是雪中送炭的朋友——这总比锦上添花的人更叫人钦佩,他日天地盟风云再起,也定不会忘了您的。”
温书青眯眼瞧他,“不忘记我?可别。”他擡手往上一指,厉声道:“左盟主对一个弱女子都能下此毒手,温某万万不敢求您的青眼!”
左公常眉峰突地一颤。
空气霎时又凝重下去。
那半空中悬吊的躯体,随着寒风左摆右晃,顺脚滴落的血却越来越稀疏,不知是伤口凝固了,还是……
温书青已难掩怒火,暗中蓄力,准备将人放下来。
左公常眼盯着他,突然道:“你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么?”
温书青冷冷地道:“她也许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触怒了你。”
左公常不理他的讥讽,接着道:“这贱人有两大错处。第一,她不该趁乱逃跑——活着,她是我的人;死,只要我不撒口,她做鬼也不得自由。”
温书青听着,左手的拇指因愤怒而有些痉挛。
左公常慢条斯理道:“第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温书青,顿了一顿,才道:“她不肯透露你的去向,令我多耗了许多时间,又不肯去带你过来,你说,这样不忠、无用的贱人,老夫罚她何错之有?不杀她,已是大慈大悲。”
温书青初听时,还没反应过来,两道黑如墨染的长眉一蹙:“她找我?她——”
她凭什么知道我的下落,我又不认得——
突地,陡然间,他意识到什么,猛擡眼向上看去,视线打在那女人头部,企图透过那凌乱披散的黑发,看清主人的容貌。
越看越是熟悉……一个名字跃出他的脑海,令他心中骤然一痛——为什么又是她。
他再开口时,声音冷静得接近冷漠:“你最好放了她,否则我将你那心肝宝贝剁成十二块,每月还你一块,年头凑到年尾,还能拼个全尸。”
左公常怒喝一声:“你!”有那么一瞬间,他两道狮眉飞刀般立了起来,似下一瞬便要破空劈出!
然而最终,它们还是回归原位。
左公常忍着恚怒,长吸一口气:“非是老夫舍不得一个女人,不过,你还是再换个条件为好。”
“若是现在想不到,也可以保留这个机会。”关弘似很好意的提醒他:“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温书青只是漠然重复了一遍,语气比方才更强硬,更急促:“现在就放了她。”
温书青一字一顿地道:“你先放人。”
左公常这次看了他许久,擡手一摆,关弘拔出一柄小刀,绳索断落,那人掉了下来。
温书青反应很快,将外袍一抖一展,卷住了女人的身体,小心地将她放平在地上。
“武姑娘。”他轻声唤道,离近看清了,不由心中一颤:武夕红脸上几乎已没有好肉——那伤口,简直像是被人一口口咬掉的。
他长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愤怒,见她睁眼,低声道:“没事了,一会儿我带你走。”
他有些想问,你为什么不肯来找我,白受这么多的罪?
想到这女子是为了自己而受刑,温书青心口一阵子紧缩,他察觉到武夕红似想说什么,低下头,却只听见几声痛苦的喘息。
左公常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若早知她还有些价值,老夫不会下此重手。”
温书青看也没看他,只是侧着头,仔细听。
他注意到,武夕红的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曲折,似乎是……颈骨已被打断了。
“温……大哥,”她声息很弱,温书青一掌抵在她后心,察觉她经脉受损太重,不敢操之过急,尽量缓缓输送内力进。
“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她声音逐渐平稳了些,可还是因疼痛而颤抖着:“你能不能……原谅我?”
温书青几乎不忍心看她的脸,沉默着点头,只道:“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不知是因为这句话,亦或是伤口太痛了,她的眼中闪起泪光。
“夕红……这名字不好……夕阳能有几时红?……你不要浪费气力,我自己知道……”
温书青手下一颤:“别说话了,保留元气,我带你走。”
武夕红闭了眼,她现在连摇头都做不到,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你……你低头,我有话要说……”
温书青不知她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可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便伏下去,听她用几乎是气音的声息,讲了几句话。
这几句比蚊蝇动静还小的话,却在他心里搅起了翻江倒海的震撼。
“为什么要告诉我?”
武夕红喉咙里发出一阵碦嘞嘞的动静,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换……换个承诺,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他……败了……你别……别杀他……”
温书青沉默了片刻,问:“你这样,值得吗?”
武夕红不答,半晌,艰难地道:“你送我一程吧……”
那双扶在她背后的手倏地收紧,又慢慢松劲。
温书青僵硬似一尊泥塑的像,听着怀中这女人痛苦的喘息,心头大憾,颤颤点了头:“好。”字一出口,托住她背心的手掌力一吐。
她身子猛颤了一下。
温书青没有移开视线,亲眼看她紧缩痛苦的面庞逐渐舒展。
“武姑娘……”
没有回答。
她气息已断了。
他又一次俯首,在她耳边清晰地说:“我答应你。”
然后为她阖上双眼。
左公常阴沉着脸,看着他动作,没有阻拦。
温书青将武夕红抱起,远离了那棵曾吊着她的大树,暂时安置在墙角处。
关弘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温公子,你要的人,我们已经放了——她可是死在你手里,我们并没杀她——这算是完成了你的要求吧?”
温书青起身,看这满院的衣冠禽兽,笑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拿武夕红换左小天了?你们少盟主的命如此珍贵,温某怎好意思给他贱卖了。”
看关弘那表情,仿佛是有些难以置信——他的确没想到,这名门正派的竟也耍起无赖。
“我无赖?”温书青指指自己鼻子,“过奖,不敢当。在诸位面前,我这点黑心肠属实不够看的——咱们有得谈便谈,谈不来,温某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左公常打量着他,那神情很奇特,像一只猫骤见路边有只长了八对蝶翅的癞蛤蟆。
左公常问:“你很想杀我?”
温书青不语。
他本以为,在见到仇人后,自己会很激动,可现在,他却只觉得平静。
十分平静。
甚至,比半个时辰前,这个男人没出现时,还要平静得多,几乎是七年来他内心最无波澜的时刻。
真是好奇怪的感受。
所以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左公常道:“没关系,想杀我的人有很多,我喜欢你们——你们的存在,令我不能懒惰,只有奋进——这方面,敌人往往比朋友有用,而仇人则比敌人更佳——我向来以仇人的恨为养料活着,‘恨’能使人警惕,是世间难得的良药。”
温书青竟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很有道理。”
左公常似乎没想到能得到他的认同,沉默了一下,道:“我以为,无相门的弟子,未必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
温书青笑了笑:“这又不是天书,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我不也是靠着这点仇恨,才能活到今天么?这话纵使别人都不赞同,我却不能不赞成。”
他接着又道:“不过,仇人也分几种——有些人被动承受的,有些人是主动制造仇恨,阁下,想必就是后一种。”
左公常赞道:“不错,我是许多人的仇人。”
温书青突然话锋一转:“但你今日找我来,总不会是要给我报仇的机会。”
左公常沉吟着,道:“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看在你伤重的份上,老夫让你一只手。”不等温书青说话,又接着道:“不过,百招内,你若杀不了我……”
温书青嗤笑:“就得放了左小天,对吗?”
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很诱人。
温书青肋间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是当年挨了一掌的地方,后来掌痕虽散去了,他却总能感觉到一种幻痛——好像风湿病人每逢阴雨天气,关节处就会预警的疼起来,这伤于他就是如此。
这是一种警告,提醒他别忘了当年惨痛的经历。
他擡手抚了抚那儿,然后说:“不必。”
这话一出口,关弘忍不住摇了摇头。
左公常狮眉一轩:“小子,老夫若是——”
温书青摆摆手,道:“哦,我的意思是,不必打。”
他笑笑:“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七年前我已经有了教训。”
左公常这一下真是不知他的意思——他当然不认为温书青是怕了:真害怕,这些年就不会一直追查黑衣人的身份,今日更不会过来这里见他。
他将眼一眯,打量温书青,道:“你想怎样?”
没人看见,温书青背在身后的一双手,已经掐出了血痕才能止住自己的杀意。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说。
“只要你写出,当年古青峰含冤被害的真相,以及其中参与者的身份——只要你写出来,我保证,左小天平安无事。”
随着他提到古青峰三个字,左公常已经神色狠厉,待到“含冤被害”处,更有腾腾杀气自他目中勃发!
温书青一眨不眨与他对视,掌心一片黏腻,既有血,也有汗。
院内一片寂静。
关弘额上也见了汗——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站得这样近,至少,不敢听得这么清楚。
他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恨不能现在就化身为土地的一部分。
可是,不能。
世间有许多事,许多人,都在不该发生时发生,不该出现时出现,因此才有误会,才有了阴差阳错。
人没有上帝视角,在事情发生的一刻,很难看清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团庞大的因果。
有些人运气好,稀里糊涂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许当时心里还愤愤不平,可时过境迁,回头张望,才恍然:当初幸亏是那样做!
另一群人就倒霉一些:他们既然不知事情的真相,往往给一种想法/执念障住了眼,不撞南墙不回头。
比如,顾渊此刻,心里便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蒋天昭!
他若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必定劈不下刀去,可是,他偏偏不知道。
蒋天昭倒是知道他的身份,可惜知道的也并不全面——有时候,对人对事了解的不多,那还不如不了解好一些,否则,反生出些刻板、片面的印象。
因江湖传言之故,这二人还没见过时,他对顾渊先起了七分戒备,外加许多恶意揣测——连他自己,只怕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人的心防一起,别说是报通身份,就连“温书青”这三个字,他也刻意的不肯提起,生怕给顾渊利用去。
误会就是这样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