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是行医的帐篷不假,里面摆着不少瓶瓶罐罐,火炉上还在炖煮煎药。
都很对劲,唯独——
人呢?
周锈比他还懵,尤其在视线逡巡帐内后,更加纳闷——
要说那顾渊不在这里,也就罢了,他们的大夫呢?
重金聘来的大夫哪去了?!
大夫昏头涨脑的,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响,只好由着人将他带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那小子忽然停脚,也总算肯撒开他脖领子。
顾渊站在一所宅子前,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片刻,干脆的将门一推,一手拦着温书青,一手拎着大夫,拿脚把门带上了。
大门一关,咣当一声,大夫跟着一个激灵。
“壮士,你是哪个门派的好汉?莫不是抓错了人?我虽然是跟着洪武会行医,但,也只是受他们雇佣,要有什么江湖恩怨的,不干老朽的事啊!老朽平日只是治病救人,从来不参合你们的纷争!”
顾渊撒了手,没理他,找到主卧,将门用肩膀顶开,抱着人进去,放在床上。
院中犹有些月光,但屋子里是极黑的,他依仗着过人的视力,找到蜡烛点燃,出屋,一把将想趁机溜走的老大夫给拎回来。
“你既然只会救人,那就给我救他。”
顾渊手持两只烛台,怕他看不清温书青的情况,竭力照明。
老大夫惊恐未定,不过,好歹也长跟这些江湖客打交道,很快回过神,明白过来——还是为了看病。
救人是他本行,做这个,他可不怕。
老头儿这样想着,心跳稍定,往床上那个病号儿看去。
看了一看,看了又看。
然后上手翻翻眼皮,先确定他流血泪不是外伤所致,而后探手切脉。
一把脉不要紧,本来已经放松些的神情,越蹙越紧,满脸的褶子皱成一团,嘴角抿得已快消失了。
到后来,老头儿手都哆嗦起来。
“……他这样多久了?”
顾渊一会儿看看温书青的脸色,一会儿观察大夫的神情,心忽悠一下沉了下去。
“很严重么?”他声音紧得像嗓子给人掐住了,有些无措:“有些年了……不,这样是才发生的,但他早年就中过毒,也受了伤。”
他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一一诉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大夫听着,颤巍巍擡起袖子,揩了揩额头。
要完。
治不了。
顾渊目如厉电,看着他动作,轻声问:“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目流血泪,昏迷不醒?”
老头儿支吾两声,顾渊突然厉喝一声:“说!”
诶呀妈呀!
“他……他他他快不行了!”
火光一定。
老头儿说完一闭眼,自己先吓得够呛,半晌,听没有动静,偷偷擡眼。
顾渊呆呆望着他,问:“什么叫不行了?什么,就不行了?”
老人看他这样子,突然明白,床上的青年,很可能是这小子极看重的人。
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实话当然不好听,可他行医一辈子了,不想,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骗人。
“这人毒入肺腑,伤及五脏,”老人颤巍巍的,怕顾渊听不明白,还详细解释了一下:“他脏腑都快烂了,之所以双目流血,也是长时间用内力强压伤情所致,想必,是遇到什么事情,大伤七情,引动内伤,而功力又压抑不住,所以……”
顾渊突然道:“你到底是不是大夫?”
老头儿一噎,瞪眼道:“怎……怎么不是!老夫行医四十一年,谁敢说我不是大夫!”
顾渊:“你是大夫,为什么救不了他?”
老人气结:“不是说了,伤太重了,不成了!别说是我,大内御医来了,也是治不了!”
吭哧两声,又补充一句:
“过一阵儿能醒,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爱做啥就做啥,别留下遗憾。”
顾渊本来双手持着烛台,忽然抛了一个,烛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当啷落地,滚了两圈,灭了。
他空出这只手来,拔刀,横刃,抵住大夫:“他活着,你才能活。”
大夫:“……”这是个疯子!
人因为至亲重病,而做出些刺激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就算这样威胁,老夫说救不了,就是救不了啊!
“他怎么会突然这样子?”顾渊还是不肯接受这个说法。
老大夫也急眼了:“都说了,他这毛病时候不短了,过去靠内力强压下去的,你听不懂是不是!”想起自己脖子还在人家刀下,气焰倏地又降下去一些:“也……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脖子上一凉,刀锋又逼近了些——这倒不是故意的,只是激动之下,顾渊忘了手里有刀。
老大夫诶呦诶呦叫了起来,示意他小心点,擡手试探着推开刀刃。
“只要你能救他,要什么,尽管说,我都可以找来。”
老头儿咂咂嘴,心中天人交战——他刚才也没撒谎,的确是对着状况无能为力,不过呢,这小子逼得人太急,要活命,干脆就给他个希望。
至于这希望是什么……他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撩,瞅了眼顾渊,咳了一声,道:“办法是有的,不过么……可很难做到,不,应该说,几乎没有人能拿到那东西。”
烛光映照在墨绿的眼瞳中,忽明忽灭,明暗交杂:“是什么?”
黑夜很漫长,但光明终归是会来的。
顾渊将大夫安置在另一间屋中,自己守在床前,一夜未眠。
黎明时分,铅灰色的天空逐渐透亮起来,清晨气温更降,他为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脚,起身出屋,站在院中,一手抚着刀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院墙下的草垛上。
“等了一夜,你不累么?”
随他话音一落,一道人影自草垛后闪了出来。
其实,那草垛也不高,如果说要遮掩个人,除非那人是蹲着,亦或者是个孩童。
可出来的这个人,既不是蹲了半宿,也绝不是个小孩子。
他的的确确是个成年人。
只不过,是个身量跟孩子一般高的成年人。
冯秋生两道雪白的长眉,好像比上次分别后又更长了一些,看向顾渊眼神中很有些忌惮的神情。
顾渊反而一愣,没想到是他,回过神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冯秋生瞪大了眼睛,哈、哈地干笑两声:“你问我?我才要问你,你小子闯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不知道那么多人要你人头么?”
顾渊平静的看着他,“如果我没记错,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想我死的。”
冯秋生怒道:“那不一样!那他妈能一样吗?!那些人是你的杀亲仇人,你和他们,是势不两立,不能共存的,他们要杀你,你正好借机会杀他们——”
“可是,你不该惹那些人!”
顾渊好像有些疑惑,偏偏头,很惊讶地道:“你居然要我别惹事情么?”
他以为,冯秋生向来是不惮于他恶名远扬,被各方悬赏的,甚至,其中有很多次,都从中推波助澜。
“那不一样!!”冯秋生为他的愚钝捶胸顿足:“你可以报仇,也应该跟仇人决一死战,但在没有杀光仇人之前,要少招惹敌人,否则,你先给不相干的人宰了,以后谁去报仇?”
见顾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冯秋生更气结:“你知不知道,今天你一刀劈了的是谁?韦益群,那是黄山派掌门的宝贝二徒弟!更是他内侄!你小子是不是嫌自己身上麻烦还少?不过瘾?”
“还有那个赵毅,”说起来这个,冯秋生忽然又想起一事:“他给你指路,你就去?”
顾渊笑笑:“为什么不去,我人生地不熟,还多亏了他好心呢。”
冯秋生:“我呸!那你又摸走他令牌!等他回过神来,还不得找你麻烦?你还嫌麻烦不够多?!”
他说到这里,顾渊倒是露出几分认真的神色,摸摸下巴,低低地道:“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闪。
“哦哦哦哦哦,哦你大头!”冯秋生骂得口沫横飞,又有点儿上头,忘形了,只是,对面人可没耐心听了。
“哦。”顾渊听明白了,见冯秋生还要往下说,先截断道:“就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没有,就走吧。”
说完,反身往屋内走。
冯秋生是跟着青龙帮的人一同来的——以他在江湖上的地位,那两位帮主对他还算是礼遇有加,他也参与了围剿天地盟“余孽”的行动,昨日在内城溜达,想捡漏,没想到正撞见顾渊带着温书青,被黄山派弟子拦住。
眼见顾渊往南去了,他暗中跟随,心道:那姓温的为何一副重伤昏迷的模样?
他是猜不到原因,待明家人前来闹事时,他已经缀着顾渊三人一道离开了营地,来在这处民宅中。
见顾渊全身心都在那人身上,冯秋生又恨又是犹疑:我要不要现身?
自从上次那不欢而别的谈话后,他是有些怵这小子的。
或者说,他从来就很不喜欢顾渊:除了那双眼睛,可说没什么地方长得像他娘,哦,再加上死钻牛角尖的性格。
看着他对温书青那痴情的样子,叫冯秋生没来由的恶心、反感,这叫他想起,洛丝柔当年是怎样把全身心都付出给古青峰的。
冯秋生躲在草垛中,啃噬着自己的指甲,恨恨地想:如果姓温的能就此咽气,该有多好,这样,无需他去催促,那小子也就重新回到正路上了。
复仇,就是他的命,他的责任——偏偏中了邪似的,就围着这个男的转,左公常很可能就在这附近,他不去找杀父仇人,反而耗在此处,真他妈窝囊!
冯秋生越想越气,尖喝一声:“站住!”
顾渊眉峰猛地一簇,停住脚,回头看他。
冯秋生被那眼神盯得打了个哆嗦,咬牙道:“你要耽误时间到什么时候?你不想报仇了?不想找左公常了?就为了个男人,你他妈的连杀父之仇都不报了?!”
“古青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跳着脚骂,顾渊突然回身,从台阶上猛冲过来。
冯秋生大惊,闪身往后躲避,眼前一花,脸上一阵剧痛,啊的一声,惨叫冲出喉咙。
顾渊张开手,一缕沾血的白毛,自指缝飘摇而下,落在地上。
“小点声,他在休息。我如何报仇,是我的事情,等不及,你就自己去找。”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高声一句,我把你那半边眉毛也撕下来。”
冯秋生哆嗦着嘴唇,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是给疼傻了。
他们在外面说话时,屋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温书青醒了有一会儿了。
那道尖锐得刺人耳膜的声音消失后,不一会儿,门扉响动。
顾渊轻手轻脚推开门,在门口站了片刻,慢慢走到床前,看那好像睡着了的人,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只有看见这个人,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是活的,在跳动。
手指轻拂过他额角的碎发,小声地道:“你不会有事的,等我找到药,你就会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
说着话,忽见黑黑的睫毛闪颤了颤,慢慢的,像是从茧中抽翅的蝴蝶,艰难的打开了。
“!”他心中一喜,但转瞬想到了什么,好像兜头一盆冷水破下来,血都凉了下去。
“你醒了?”他小心翼翼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