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来得黏稠。
柳絮如雪,却沾着宫阙的脂粉气,纷纷扬扬,落在朱紫公卿的冠冕肩头,也落满秘书监贺知章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衫。
他走出皇城承天门高大的阴影,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日光刺眼,他抬手挡了挡,眼前却一阵恍惚——巍峨的丹凤门楼,竟与故乡会稽山苍翠的轮廓重叠了一瞬。
“季真公?”
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新任太常博士李泌,一身浅绯官袍,风姿清举,快步追了上来,眼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方才殿上,圣人问起《龙瑞宫记》碑文拓本,您……”
贺知章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他须发皆已皓白如雪,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被岁月刀笔镌刻的道痕,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澄澈,只是此刻那澄澈的湖底,似乎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疲惫与飘忽。
他看着李泌,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洞悉世情的温和,也有一丝神思不属的游离:“长源啊…碑文…在秘书省东阁,第三排书架,青布函套裹着。老朽…怕是记不清具体第几格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宫墙上空盘旋的几只灰鹤,声音轻得像自语,“记性…越发不济事了。方才殿中奏对,圣人的脸…竟也模糊了一瞬。”
李泌心头一凛。眼前这位,可是文坛北斗,儒门尊宿,秘书监贺季真!其胸中锦绣,腹内乾坤,曾令多少后学仰望?其“清谈风流”、“饮中八仙”的狂名,至今犹在长安坊间流传。
可此刻,看着他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恍惚,看着他扶住宫墙微微颤抖的手,李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再高的修为,再大的名望,终究敌不过这无情的岁月消磨。
“季真公…”李泌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
贺知章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几只盘旋的鹤影:“长源,你看那鹤,生于北冥,游于南溟,终归要回到它认定的地方去。人也一样。”
他收回目光,望向南方,眼神悠远,“老朽这叶浮萍,飘荡得……太久了。”
数日后,紫宸殿。龙涎香的馥郁也压不住殿内沉凝的气氛。
太子李亨侍立御座旁,眉头微蹙。宰相李林甫、新任京兆尹王鉷等重臣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御座之上,李隆基看着手中那份墨迹淋漓的奏疏,神色复杂。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属于帝王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他将奏疏轻轻放下,那纸张与紫檀御案接触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
“贺卿…”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郁,打破了沉默,“此疏…心意已决?”
他的目光落在丹墀下那道青衫身影上。贺知章未着官袍,只一身寻常布衣,身形清癯,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杆不肯折腰的老竹。
贺知章深深一揖,动作依旧带着士大夫的优雅从容,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转圜的决绝:
“陛下垂询,老臣惶恐。然臣……确已病骨支离,神思昏聩,常视物而恍惚,闻声而惊悸。身居庙堂,尸位素餐,实愧对陛下信重,亦负天下苍生之望。”
他抬起头,那双澄澈的眼中,此刻清晰地映着疲惫的暗影。
“恳请陛下,允臣骸骨,归于故土山阴。臣愿舍去本乡微薄家宅,立为道观,供奉三清;再求周宫湖数顷浅水,为放生池泽,祈一方生灵安泰。臣…惟愿于此残躯朽灭之前,得沾故乡水土之气,闻几声越音吴语,于愿足矣。”
“贺监!”太子李亨忍不住踏前半步,声音带着真切的挽留,“您乃国朝文胆,道门清望!些许小恙,宫中御医圣手云集,何愁不愈?东宫讲席,尚待您主持,天下士子,更仰望您如北辰!岂可轻言去国?”
他目光灼灼,情真意切。
贺知章转向太子,深深还礼,面上露出一丝感怀的笑意,却缓缓摇头:“太子殿下厚爱,老臣铭感五内。然…”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这朽木之器,已不堪雕琢。讲席之上,若前言不搭后语,岂非贻笑大方,更误了殿下清听?老朽……该走了。如倦鸟,当归林。”
宰相李林甫此时才慢悠悠地出列,脸上堆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谦恭笑容:“陛下,太子殿下,贺秘书监去意甚坚,其情可悯。秘书监乃清贵之职,贺公年事已高,思乡心切,亦是人之常情。且贺公愿舍宅为观,泽被乡里,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臣以为,陛下宜体恤老臣之心,恩准所请,更可厚加封赏,以彰陛下仁德,亦全贺公清名。”
他话语圆滑,看似处处为贺知章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坐实贺知章“年老昏聩,不堪重任”,催促其早日离场。
李隆基沉默良久。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贺知章平静的脸,扫过李亨焦急的神情,最后落在李林甫那张滴水不漏的笑脸上。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半晌,皇帝才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不少力气,带着浓浓的倦意与一丝英雄迟暮的共鸣:
“罢了……贺卿去意已决,朕……强留无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帝王的决断,“准贺知章所奏!赐其归乡!其所舍山阴宅邸,赐名‘千秋观’!周宫湖……不!”
他大手一挥,显出几分昔日的豪气,
“赐鉴湖一曲!任其营建,以为放生祈福之所!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资营缮!传旨沿途州县,妥善迎送,不得有误!”
“臣……贺知章,叩谢陛下天恩!”
贺知章撩起青衫下摆,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对庙堂的牵绊,似乎也随之悄然落下。
离京之日,灞桥柳色,新绿如烟。长亭之外,冠盖云集。太子李亨亲率百官,设帐相送。仪仗煊赫,鼓乐喧天,引得无数长安百姓驻足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