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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军营的杀威棒(2 / 2)

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挪到操场边一片稀疏的树荫下。这里相对阴凉一点,但地面依旧蒸腾着热气。他背靠着一棵粗糙的树干滑坐下去,像一滩烂泥。他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仰起头,将里面微温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白水猛灌进喉咙,水流顺着他的下巴、脖颈肆意流淌,和汗水混在一起。他需要这液体,哪怕只是心理上的慰藉,来冷却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五脏六腑。

就在他放下水壶,闭上眼,试图抓住这短暂一刻喘息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坐在了他旁边的地上。

是刘斌。

“北哥,”刘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和神秘,身体也微微凑近了些。他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但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他动作自然地掏出半包揉得皱巴巴、烟盒都变了形的廉价香烟,迅速而隐蔽地塞进夏侯北因疲惫而微微摊开的手心。

夏侯北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那半包烟带着刘斌手心的汗湿,黏腻腻的。

“拿着,抽根缓缓。”刘斌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夏侯北的耳朵,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语调,“别那么死心眼。班长那儿…”他警惕地朝王铁柱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确认班长正背对着他们训斥另一群动作不达标的新兵,才继续道,“…我叔打过招呼了。他跟我叔是过命的交情,在团部说得上话。”

刘斌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灵活点,别傻乎乎地硬扛。这新兵连就是个下马威,杀威棒懂不懂?熬过开头,过两天,保管让你调去后勤帮厨,或者去仓库当个保管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训练量少一大半,那才叫当兵!”

他拍了拍夏侯北汗湿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你懂的”暗示:“该‘意思’的时候意思一下,路子不就通了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受这份活罪?听我的,没错。”

夏侯北低着头,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砸在手中那包皱巴巴的香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能闻到劣质烟草那股刺鼻的味道,混合着刘斌身上淡淡的汗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类似廉价发油的甜腻气息。这些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他疲惫不堪的神经里。

“灵活”?“意思”?“打招呼”?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条他从未想过、也本能抗拒的“捷径”。它散发着诱人的气息,通向一个没有烈日暴晒、没有无休止的体能折磨、没有班长那只沉重军靴的“舒适区”。那画面短暂地在他脑中闪过,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轻松感。

但他随即想到了临行前父亲沉默的送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握了他一下;想到了自己穿上军装时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光荣与责任的憧憬;想到了在车站,他挤进绿皮车时,心中那股不服输的蛮劲…那些东西,难道能用这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和所谓的“意思”去交换、去玷污吗?

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刘斌。刘斌脸上那种自以为是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关心”笑容,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力气才挤出几个沙哑到几乎变调的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磨出来的:

“该咋练就咋练!”

声音不大,却异常沉重,像一块石头砸在两人之间滚烫的地面上。

刘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错愕、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他盯着夏侯北那张被汗水和泥污覆盖、却异常固执的脸,眼神冷了冷,嘴角撇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冷哼:

“行!你规矩!你有骨气!”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地上的夏侯北,语气变得尖刻,“那你就多值夜哨去吧,好好守你的规矩!这新兵连的‘杀威棒’,你就慢慢消受着!”

说完,他不再看夏侯北一眼,转身,迈着一种近乎悠闲的步伐,走向远处另一群正在树荫下说笑的新兵,很快就融入了其中,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从未发生过。

树荫下,只剩下夏侯北一个人。巨大的操场上,其他新兵三三两两散坐着休息,低语声、咳嗽声、拧开水壶盖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缝隙,在他汗湿的迷彩服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只是头颅微微低垂。

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半包被汗水浸得更皱的香烟。烟盒廉价的硬纸板边缘,深深嵌进他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掌心。

他盯着自己的手,盯着那团被攥得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纸团。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微微颤抖着。那里面包裹的,是刘斌递来的“捷径”,是“灵活”,是“意思”,是对这残酷“杀威棒”的逃避。

良久。

他猛地收紧五指!用尽全身的力气!

空瘪的烟盒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瞬间被揉捏、挤压、扭曲成一团丑陋的、皱巴巴的废纸!坚硬的烟盒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但这疼痛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将这团扭曲的废纸,狠狠掼在脚边滚烫的尘土里。劣质的烟丝从变形的缝隙里散落出来,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哔——!!!”

集合的哨声再次凄厉地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

夏侯北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灼热地刮过喉咙,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咸腥。他用手撑着滚烫的地面,借力站了起来。后背被班长踩踏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腰眼深处的钝感也没有消失。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但他挺直了脊梁。目光越过重新集结的混乱人群,投向操场上那几根冰冷的单杠,投向远处在热浪中扭曲的后山轮廓。眼神里,之前的迷茫和动摇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固执所取代。

他迈开脚步,重新汇入那片深绿色的、走向下一轮未知磨砺的洪流之中。每一步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都留下一个清晰、带着汗渍的脚印,旋即又被后面涌上来的脚步覆盖。迷彩服后背那片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晒干的深色汗碱,在烈日下,像一块沉默的、不屈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