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睚没有来吗?”乐正峥道。
长偃最高的望楼上,令狐化龙的拐杖靠在栏杆边。乐正峥看着眼前苍颜白发、满脸皱纹的老朋友,心中五味杂陈。
“他来过了。”令狐化龙看着长街之上的车马灯火,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乐正峥坐下。
“我让他带着令狐家一路南下,去了东银界洲。”
“也是。”乐正峥道,“帝谕之后,你骗过了死亡,得到了不朽,不再需要继承人了。”
长生不死,千古一帝,虽然形如老迈凡骨,但令狐化龙确实做到了。
“乐正,你知道我吗?”令狐化龙忽然指向下方。
“昔者我举世无敌,纵有异心也只得吞声,如今我气力散尽,龙族倾颓,这帝国看似战乱平复,海晏河清,实则人心蠢动,波谲云诡。”
“有我与赫连为你护航,且放下心来。”乐正峥道。
他明白真龙的意思,也懂得情势的严峻。失去了共同的强敌后,分歧开始显现,龙族与人族的矛盾,不知不觉间已经无法调解。乐正峥看着这一切发生,愈演愈烈,但终究只能自我催眠。
“战争之罪无人承担,无能老朽忝居帝座,凶年未度,国将不国。乐正峥,天命要亡帝国,它不仅仅在荒原上丢下一块石头。”令狐化龙盯着桌案上静静躺着的帝玺。
即使莽荒没能毁掉这个帝国,这个帝国也会被人们自己毁掉。无论圣战胜败,天定兮胜人,最终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望楼远眺,长偃城外曲水流光。第一艘莲花纸船,承载着河灯顺水而去。光晕与倒影拉得很长,又被喜悦又愁思的泪水模糊,人们安静地站在河边,目送着,铭记着。
青雀从河川上空飞掠,飞往大海彼岸的界洲;红幡绛羽随着晚风飘繇,数不清的河灯一路漂流,直到那碧海青天的尽处,揭起高桥羁旅的灯火。
玄潭牧搂着北潇的肩,轻声向她描述眼见的美景。他几乎忘却了那些描绘静好的辞藻,只是用着白话,忠实地说着那河,说着那山。
风刮起,望楼的钟舌微微颤抖。
“所以,你要让龙族承担战争之罪,自己背负黩武暴君的骂名,换帝国的延续。”乐正峥握拳,“这值得吗?”
“平凡人的一生,只有寥寥百年。他们在乎的是春种秋收,柴米油盐,百年安乐;他们看到的是战乱频仍,穷兵黩武,万骨皆枯。我没办法苛求他们所有人,理解延续人世这样的苦衷。”令狐化龙仍然看着望楼下,“身为执棋者,我们必须看得更加长远,看到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千万年之后......”
“除了你,没有人配领导这个帝国。”乐正峥道,“崩云封禅,天下信服,威慑海外,再无人能够做到。”
令狐化龙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窝仿佛一口古井。
“如果有一个人,他是古代圣人祖王的后裔,修身养性三百年,悟出人道与圣道,在元祭之夜斩杀暴君,从龙族手中夺回中土,实行真正的人治。”令狐化龙道,“这个人,他能得到天下人的信服吗?”
风过,大树飘零。
叮叮当当,是倒悬的盆钵在风中碰撞。鱼肉五谷的百味,在灯火氤氲间升腾。密密麻麻的河灯越漂越远,河边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投身于节日的繁华热闹。
这世上的眼泪,只为生者而流。夺眶而出的泪水,代替了那一瞬间的愕然,淋漓在元祭之夜的高台。
令狐化龙将帝玺推到乐正峥身前,按着他的手,盖在了上面。他的动作沉重而缓慢,却也坚定而满怀激情。
“我还以为,从那天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流着泪的乐正峥了。”令狐化龙晒然,“我也没想过,自己会老成这副样子......时间过得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