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英国队的半场。
修保持着全力挥拍后的击球姿势,僵立在原地。球拍无力地垂落,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他低垂的脸颊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迅速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突然安静的球场上显得异常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刚才那超越极限的爆发,此刻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了他的身体,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视野边缘阵阵发黑。
他输了。不仅丢掉了这一分,更丢掉了整个发球局!2—0的梦幻开局,在对方精准而冷酷的反击下,如同沙堡般轰然倒塌。比分,被无情地扳平了。
法国队支持者的区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近乎癫狂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整个球场!
“莫洛!太棒了!”
“完美的配合!艺术般的截杀!”
“王子军团!不可战胜!”
“扳平了!反击开始了!”
巴尔特和莫洛在网前用力击掌,两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和掌控全局的从容。巴尔特甚至对着英国队的方向,极其绅士地微微欠身行礼,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但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
“哼!”法国队休息区,普朗斯抱着手臂,看着场上失魂落魄的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终于有点意思了。早该这样,磨磨蹭蹭的,浪费时间!”他眼中燃烧着好战的火焰,仿佛对前几局的“温吞”早已不耐烦。
加缪安静地坐在教练席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打着无声的节拍。
他那双爱琴海般蔚蓝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星空,倒映着球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也倒映着修那份燃烧殆尽后的茫然与痛苦。
他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艺术家对破碎乐章的惋惜与……更深沉的期待?他在“聆听”的,似乎不仅仅是胜负的旋律。
而法国队那位坐在角落、一直沉默如同磐石的魁梧壮汉(杜克·渡边),此刻也微微抬起了眼皮,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扫过场上失魂落魄的修,又看了一眼对面英国队教练席上面沉如水的南霁歧,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巴尔特和莫洛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笃定——猎物,已经深陷泥沼。
“不……不可能……”
修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感觉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样?明明刚才还充满了力量!为什么现在身体像被抽干了?为什么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思考?汗水不断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用力眨了眨,视线却更加迷蒙。
焦躁、恐慌、还有强烈的自我怀疑,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
“可恶!太可惜了!”场外,远山金太郎懊恼地捶了一下椅子,“就差一点点!修前辈刚才那球要是没被截住就……”
“不是‘差一点点’。”
南霁歧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金太郎的抱怨。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解剖刀,穿透了场上激烈的表象,直抵核心。“他们中了对方的计。从第二局巴尔特的第一个接发球开始,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算计?”远山金太郎不解地瞪大眼睛。
“心理。”南霁歧言简意赅,目光扫过身边或紧张或懊恼的队员,“法国队利用了我们初登大赛舞台、渴望证明自己、情绪容易波动的特点。巴尔特故意示弱,故意激怒修,放任他打出一些看似精彩的‘好球’,让他沉浸在力量碾压的错觉和亢奋之中。”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场上扶着膝盖、剧烈喘息、眼神开始涣散的修身上,“每一次极限的‘剃’,每一次不顾后果的强行发力,都在疯狂透支他的体力,燃烧他的专注力。而莫洛的重炮和巴尔特的精准调动,则在不断施加压力,制造焦虑和失误的温床。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快速得分,而是钝刀子割肉,摧毁对手的意志和体能储备。”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德川和也身上:“德川,还记得你第一次参加全国级别大赛的心情吗?站在聚光灯下,面对陌生的强敌,听着全场的喧嚣,那种感觉。”
德川和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抬起眼,迎上南霁歧的目光,沉静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回忆的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抿紧了嘴唇,缓缓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恐惧和巨大压力的复杂感受,足以让任何未经磨砺的心脏失控狂跳。
“世界赛的聚光灯,”南霁歧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队员的耳中,“比那强烈百倍。无形的压力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紧张、亢奋、急于证明……这些情绪本身没有错。但当你被它们完全支配,当它们像失控的野火在你体内燃烧时……”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场上,“你的体力会以数倍的速度流逝,如同沙漏被无形的手加速倾泻。你的双眼会被蒙蔽,看不到对手真正的意图,看不到场上细微的变化,甚至看不到自己正在走向悬崖。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为对手的胜利添砖加瓦。”
远山金太郎听着南霁歧的话,再看向球场,脸上的懊恼渐渐被一种震惊和明悟取代。
他仔细看着巴尔特和莫洛——他们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移动依旧精准优雅,眼神锐利而冷静,每一次击球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和掌控感。
反观基斯,虽然依旧沉稳,但额角的汗珠明显增多,移动的幅度也略显凝滞;而修……更是如同强弩之末,每一次跑动都带着踉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茫然。整个球场的节奏和空间感,似乎已经完全落入了法国队那对优雅组合的绝对掌控之中!
“是……是掌控力!”远山金太郎失声叫了出来,“法国队那两个人,对整个场地的控制……比基斯前辈和修前辈强太多了!他们好像……在遛着他们打?”
“没错。”南霁歧肯定了金太郎的观察,“这就是经验,在高端赛事中无可替代的价值。法国队,从加缪到巴尔特、莫洛,再到普朗斯,每一个都是踩着无数大赛尸骨走出来的天才。他们懂得如何分配体力,如何在高压下保持冷静,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如何……将对手的情绪和体力,都变成自己武器库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场上挣扎的英国组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基斯和修很强,他们的天赋和默契毋庸置疑。但此刻,他们是在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情绪化的蛮勇和透支——对抗对方最擅长的领域——精密的心理战术和绝对的经验压制。局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休息区一片沉默。队员们看着场上陷入苦战的搭档,心头都沉甸甸的。刚才领先时的兴奋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残酷现实的清醒认知。
“那……那怎么办?”有队员声音干涩地问。
南霁歧的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下涌动的暗流。“等。”他缓缓吐出一个字,“等他们自己意识到问题所在。等他们从这团燃烧自己的烈火中挣扎出来,找回真正的獠牙和铁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期待,“只有自己撞上的南墙,才能撞得足够清醒。而那时……或许,还有办法。”
然而,球场上的形势,并未给英国队太多“清醒”的时间。扳平比分后的法国队,如同彻底解开枷锁的猛兽,攻势如同海啸般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巴尔特的球拍仿佛化作了指挥棒,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地调动着英国队的阵型。莫洛的重炮则如同攻城锤,不断轰击着基斯和修已然摇摇欲坠的防线。
修感觉自己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奔跑。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血腥味。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他用力甩头,试图看清飞来的网球,但视线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气,球影变得扭曲而重叠。他引拍,挥击,动作不再流畅,带着明显的迟滞和僵硬。
失误开始增多。不该出界的球飞了出去,该打到的球漏了过去。每一次失误,都引来法国球迷更加狂热的欢呼和巴尔特意有所指的、优雅的微笑,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焦躁、自我怀疑、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他感觉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飘,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基斯的情况同样不妙。他凭借超乎常人的稳定性和意志力,顽强地支撑着后场的防御。但巴尔特的调动越来越刁钻,莫洛的重炮越来越凶狠,他需要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球衣,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大范围的横向移动,小腿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依旧沉默,依旧精准,但回球的威胁性和角度控制,明显不如开局时那般滴水不漏。
他在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防线,同时还要分神关注着网前搭档那越来越不稳定的状态。
法国队的得分如同精准的刀锋,一刀刀切割着英国队的抵抗意志。3—2,4—2,5—2……比分无情地拉开。
终于,随着莫洛一记势大力沉的ACE球直接得分!
“Gaa!法国队!6—2!”主裁判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响彻全场。
法国队支持者的区域彻底沸腾!欢呼声、口哨声、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中心球场!红白蓝三色的旗帜疯狂舞动,汇聚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赢了!第一盘拿下了!”
“王子军团!所向披靡!”
“巴尔特!莫洛!完美的配合!”
“艺术网球!无人能敌!”
巴尔特和莫洛在网前再次击掌相庆,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和满足。他们甚至再次摆出了那标志性的、如同T台定点的胜利姿势,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膜拜。
而在球网的另一边,是死一般的寂静。
修站在原地,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下巴、脖颈流淌,浸透了衣领。
他低着头,火红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身体沉重得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带来阵阵眩晕。
心慌,难以言喻的心慌攫住了他。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失误:那个被截杀的高压球、那个离谱的出界球、那个眼睁睁看着飞过却无力拦截的穿越球……无数个“如果”像毒虫般啃噬着他的神经——如果当时冷静一点,如果当时听基斯的,如果体力没有消耗那么快……为什么?
为什么身体突然就不听使唤了?为什么脑子像一团浆糊?烦躁、焦虑、自我厌恶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就在这冰冷的绝望和无边的自我拷问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瞬间——
一只沉稳有力、带着熟悉温度的手掌,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修猛地一震,如同溺水者触碰到浮木。他有些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头。
撞入眼帘的,是基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汗水同样浸湿了他的黑发和镜框,让他平日里过分冷静的面容显得有些疲惫,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闪烁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磐石般的光芒。
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最纯粹的信任和最沉稳的力量。他微微喘着气,嘴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微小、却足以点亮黑暗的弧度。
“别紧张,修。”基斯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坚定的涟漪,“有我在。”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修冰冷僵硬的身体。
那翻腾的焦躁和自我怀疑,仿佛被这沉甸甸的信任和无声的承诺,短暂地抚平了。
修看着基斯眼中那份从未动摇过的笃定,看着那份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默契,一股混杂着酸楚、愧疚和重新燃起的微小火苗的情绪,猛地冲上鼻尖。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反手,用力地、紧紧地抓住了基斯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滚烫的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决心。
第二盘的硝烟尚未散尽,但属于他们的战斗,远未结束。铁壁未倒,獠牙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