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与其说是下雨，不如说是有人从天上直接泼水下来。
没有那种从稀里哗啦的小雨一点点变大的过程，而是直接变大，毫无过渡，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掀开了云层，将整片天空的水一股脑地倒下。
在瞬息之间，从无雨到暴雨，从寂静到轰鸣。
雨势密集得像千万条银线同时坠落，砸在地面上，溅起的水珠几乎连成一片。天也更黑了，黑得突兀、黑得不自然，犹如黑夜骤然降临。
卡伦迪尔停下了脚步，雨水顺着他的发丝与面颊流淌下来，冰冷刺骨。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团白气上，凝视着那股无色透明、却又让人本能发寒的气体。下一刻，他的神经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伸出手，一把扯住了正准备上前的同伴。
他甩了甩被淋湿的头发，水珠飞散在雨幕中，随后狠狠地抹了一把下半脸，破口大骂道，声音里带着雨水与怒意。
“你白痴吗？”
同伴愣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直到几秒后，那团白气又翻涌了一下，带起了一股烫得发白的气浪，他才反应了过来。
他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那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当冲动消失后，当理智重新回到身体里，他终于想起了前几天战前准备时，杜鲁奇说过的那些话。
用杜鲁奇的话讲，他不远处那团气体叫做：水蒸气。
龙息的本质，是一种剧烈的燃烧反应，释放出巨大的热能，使得火焰以及周围的空气温度同时升至极高。当水遇到那样的高温环境与烈焰时，水会从火焰与高温空气中疯狂地吸收热量。那种吸收几乎是贪婪的，是无止境的，远远超过了水滴汽化所需的热量。
于是，水滴的温度在极短的时间内飙升至沸点，并立刻从液态转化为水蒸气。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快得连空气都来不及流动。
这个过程中所吸收的热量，被称为——汽化潜热。
他不懂这些，他经历过教育，但那种教育里并没有包含这些知识。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解释，不懂能量与反应的原理。
然而，这不妨碍他清楚地明白，如果刚才自己真的冲过去，那么他就死定了！
而且，死得奇惨。
当沸水接触到皮肤时，它会立刻冷却，将吸收的巨大热量毫不留情地传递给皮肤。那种温度超出精灵的耐受极限，在一瞬间就能将肌肉烫焦。随后会出现严重的烫伤，皮肤起泡、发白、坏死，连痛觉都跟不上那股灼热。
更可怖的是，水蒸气是气体，它不像火焰那样有形可避，而是能迅速弥漫开来。它会包裹住身体的更大面积，渗入缝隙，贴上裸露的皮肤。脸、颈、手臂，所有暴露的地方都会在同一刻被灼烧。
当意识到危险时，往往已经被包围了。
若吸入那团水蒸气，后果更是骇人。那滚烫的气体会第一时间灼伤脆弱的口腔与咽喉，接着是气管。组织会迅速肿胀，呼吸会被堵塞。几秒钟之内，便可能因喉头水肿或肺水肿而窒息，连惨叫都发不出。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不是卡伦迪尔将他拉了回来，他……
至于杜鲁奇为什么这么了解……
当他俩停下来后，身后的三名同伴也停了下来，就这样，在雨幕中、在水汽弥漫的街道上，他们全都停了下来。
街面被雨水冲刷得像镜子一样光滑，积水在石砖的缝隙里流动，反射着闪烁不定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焦油和蒸汽混杂的气味，夹杂着远处轰鸣与断断续续的怒吼声。
“别愣着，赶紧找出路！”
卡伦迪尔大喊着，声音被雨水打碎，带着嘶哑的颤音。他一边喊，一边转动身体，扫视着周围。
他们之前选定的路线已经被封死了，那团高温气体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翻腾，像一堵半透明的墙。
他们必须立刻重选一条路。
一直站在大街上不是办法，在这种地方停留，意味着死亡。只要龙息再度降下，等待他们的将是毫无悬念的、彻底的毁灭。
“那边！”一名同伴指向身后的建筑，一幢三层的老式宅邸，“我记得，那里有两个门，可以去往隔壁的街道。”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任何争论。
当方向确定后，五名穿着黑色雨衣的阿苏尔调转方向，迅速地动了起来。脚步在水洼中溅起一阵阵水花，靴底与地面的撞击声被暴雨吞没。
他们进入了建筑内，穿过走廊，穿过花园，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另一侧的走廊时，一切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只剩下呼吸与雨点的节奏。
为首的卡伦迪尔忽然伸出手，示意停下。结果五个人因为惯性撞在了一起，好在他撑住了，脚步稳住，否则他们五个人，这一刻恐怕要一起趴在地上，被摔得灰头土脸。
他猛喘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剧烈。随后将手伸向后脑，动作用力又急躁，猛地把头上那副防风镜扯了下来。动作的同时，他的尖耳微微一动，在风雨中竖起，试图分辨那若有若无的声音。
他做出示意安静的手势，其余四人立刻停下，整个走廊的气氛像被掐断了一样凝固。他靠到了墙上，呼吸缓慢下来，用将上半身包裹的防水布擦拭着镜片，动作很慢，却极其专注。与此同时，他缓慢地挪动脚步，靴底几乎贴着地滑动，尽量不发出声音。
那副防风镜和那块防水布，都是杜鲁奇配发的物资。防风镜平时装在口袋里，用的时候掏出。防水布则更为实用，裹成一个卷放置在后背，靠墙歇息时能充当支撑点，但那并不是它真正的用途。
防水布的主要功能可就多了，数块三角防水布拼接起来，就是简易帐篷；单块防水布，可以充当雨衣、担架、临时遮蔽。
布的三个边缝有金属纽扣和扣眼，中间还有套头部位，采用多层防水设计。纽扣闭合后能形成密封层，下雨时只要将布套在脖子上，再用抽绳将套头部位与三边拉紧，一具结实的雨衣就成形了。（568章介绍过）
这块防水布不是临时配发的，而是卡伦迪尔当初领到工装时就有的标准配置，只有防风镜，是前几日临时配发的。
可惜的是，这块防水布一直没真正派上雨衣的用场。
并不是洛瑟恩不下雨，而是因为风暴织法者教团的存在，他们控制着天气，操纵着海风与水汽，让云在城市的上空盘旋，却永远落不下来。
直到现在。
虽然这是卡伦迪尔第一次真正地用它，但在他看来，这防水布的确好用，结实、轻便、防风。不过遗憾的是，它无法遮挡脖子以上的部位。
短短的一会功夫，他的长发已经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颈侧。雨水顺着发梢、沿着脖颈与防水布的接缝往下流，冰冷、刺骨。
而防风镜，也仅仅只是防风镜。
刚才刮风的时候，它很好用，风卷着尘灰和碎石，那层镜片起到了作用，挡下了不少东西。
但下雨之后，它就不好用了。
水依旧顺着密封的缝隙渗进了防风镜内，先是形成细微的冷凝珠，紧接着就是起雾。
那层薄雾在镜片内扩散，模糊、湿润、冰冷，光线透过它，变成一团模糊的白影，外界的形状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摘下来之前，他的视线就像隔着一道梦，虚幻到几乎辨不出方向。
但这并不是他停下的主要理由。
真正让他停下的，是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兵刃碰撞的声音。那声音在雨声、风声、还有那种混乱的街区回音中被放大，带着极强的金属共鸣，像是谁在空气里劈出火星。
大门没有关。
杜鲁奇严令禁止关门，不仅仅是为了方便士兵进出建筑，更是为了现在这种情况，能迅速通过建筑穿行、躲避。
擦拭的功夫，他的背已经不知不觉靠在了那扇半开的门上，当他挪到门边缘时，他下意识蹲下身，屏住呼吸，等待着。
他等待的是那个瞬间——闪电。
当闪电出现的那一刻，整个街区的景象被照亮，他趁着那一瞬，将头探了出去。而就在他看到远处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是一种惊愕到极致的反应，眼神中掺杂着震惊、难以置信。
接着，老兵的本能开始发挥作用。尽管震惊，但他仍旧在极短时间内将头收了回来。而不是呆愣在那里，不是惊恐地看着，不是伸长脖子。
虽然呆愣在那也没什么事就是了，但他不会那样做，老兵不会那样做。
“怎么了？”
“你看到了什么？”
四名同伴也有样学样的靠在墙在，当卡伦迪尔将头伸了回来后，压低声音问道。
“巨龙。”卡伦迪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石头一样砸进了空气里。
四名同伴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一名同伴谨慎地问，声音有些发颤。
“死了！”卡伦迪尔冷冷地回答，短促，干脆，像刀子一样。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长，带着恐惧，也带着不敢置信。
那一瞬间，惊鸿一瞥的卡伦迪尔……
不，应该说，是猛地一眼的卡伦迪尔，看见了一幕难以忘怀的景象。
他看到了一只红铜色的巨龙倒毙在街道上，那庞大的身体在坠落时砸穿了建筑的屋顶，压塌了石柱，撕裂了街道。龙翼半展开着，残破不堪，鳞片与血肉混合着雨水流淌。而在那具庞大身躯的背上，一名龙王子装扮的精灵，仍在拼命战斗。
卡伦迪尔虽然不知道这名龙王子的武技究竟如何，但他知道——结局！
这名龙王子，很快就要死了。
因为那名龙王子已经被杜鲁奇围住了，他看到了那些手持双手武器的杜鲁奇，他们的姿态冷漠、精准、残忍，他更看到了蛇人，那种混合着爬行与人的怪异身影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影似幻。
而他知道，蛇人通常只活动在克雷丹，或中、高级军官的周围。
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