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掉的是石碑,可毁掉的又不仅仅是石碑。
现实里的石碑,很好处理,搬挪砸炸,全凭心意。
但在那虚无缥缈之上,这座石碑只不过是门口贴着的门牌号,方便那道目光锁定。
所以,你无论怎么折腾这门牌都没意义,因为这座屋子,它始终立在这里。
陈云海与三道陈家龙王之灵所做的,是将陈家这间屋子以及陈家的子子孙孙,从它的视线可及中,彻底挪除。
自此之后,琼崖陈家后世子孙,将不再受天道恩泽庇护,不再享有气运垂青。
虽然李追远提前猜到了结果,但坐在台阶上的他,亲眼目睹陈云海一拳破碑的举动时,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震撼。
可很快,李追远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自己的理解与认知还是太浅了,他也终于能真正理解,陈家龙王之灵和陈云海的深刻屈辱感,究竟来自哪里。
陈家祖宅范围,气象被彻底搅乱,但外围气象还在,以李追远的风水造诣,遥望就能看出变化。
打个比方,陈家祖宅这里认作是一个漩涡中心的话,那外围的气象也是跟着这中心走的,可以互相推算强度。
当“石碑”被打碎,天道目光被隔断,正常情况应该是本施加于此的恩泽,被抽走了,中心该变弱,外围自然也会随之变弱。
可外围的风水气象,不仅没变弱,反而比原先更凝实厚重了一点,这代表着,陈家的气运,非但没减弱,反而增强了。
天道将自己的“偏爱”收走了,钱货两清,该严重亏损的陈家,却盈利了。
这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天道其实从未对陈家额外付出过什么,天道压根就没拿出过任何增量,天道手里,反而克扣拿住了本该就属于陈家的份额。
这也是为何,琼崖陈家传承至今,明明拥有着极为强大的域,却只出了三代龙王的原因。
在绝大部分时期,陈家人的资质在龙王门庭这一档里,都显得较为平庸,像是田里的庄稼得不到浇灌,而水渠阀门,就掌握在天道手里。
平日里,节约用水,等预感到未来会出现大麻烦时,再将先前蓄起来的水放出来,滋养出陈家天才,点灯走江,镇压所谓的“大邪”。
天道明明什么都没付出,可琼崖陈家,却得被这座江湖冠以“天道恩宠”的名声。
普通的陈家人,还会觉得这是荣耀,对天道的意志更为顶礼膜拜。
但龙王,应该是有能力看破这层虚妄,明悟本质的。
代入陈家龙王的视角,这简直就是被怄到了骨子里。
你真要是吃了拿了,占了便宜,那“得位不正”的名声,该受就得受着。
你也确实是吃了,可吃的却不是天道给的,而是自家过去历代为你积攒下来的“族脂族膏”。
陈云海为什么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因为陈家本诀,是他这一代完善补全的,而在他那一代,是个人都能尝试修行,不会只局限于一家一姓,就像秦叔和润生身上都没有秦家血脉,却也能修行秦氏观蛟法一样。
为什么后来陈家的域,发展为只能由陈家血脉来开?
为了能更好地控制阀门,做到关键时刻的定向灌溉。
这哪里是走狗啊……这分明是被圈养起来的猪猡,而且是逢家中要办事之年,才特意喂肥长膘的那种,平日里节省饲料,只为留个种。
陈云海背对着李追远,站在已化作一地粉末的听海观潮碑前,问道:
“你看明白了?”
“嗯。”
陈云海转过身,看着少年:“可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李追远:“天道无情。”
陈云海:“很好的回答,也是很敷衍的回答。”
显然,陈云海并不相信李追远的这一正确答复。
他真的和陈姐姐很像,会冷不丁地忽然变聪明。
李追远不吃惊,是因为他本人,就被天道冻存了走江功德,相较而言,天道对陈家,都算得上温柔。
陈云海看向陈家祠堂内所供奉的三座龙王牌位:
“阳寿将近,选择尘归尘土归土时,才终于察觉出了真相。孩子们,心里憋屈,他们啊,是带着憋屈走的。”
李追远点了点头。
陈云海身上出现了一道道像是被烧穿了的窟窿,他的时间到了,将烟消云散。
陈家祖宅内的云海,也渐渐变得稀薄,那一众秦家龙王的身影,也慢慢敛去。
不过,祖宅内林立的秦家邪祟,都已安静下来,它们复归如李追远初入秦家、将它们带出来时那般乖巧。
陈云海向前走了几步,抬起手,像是想要摸一摸少年的头。
他虽然一直紧绷着那张严肃的脸,但李追远能看出来,对方此举不是要摸自己,自己又成了某人的代餐。
“我得代陈家谢谢你,帮我保全了陈家,为了陈家,你也算是不惜一切了。”
“你误会了,我本意是来找陈家算账的,陈家家主差点一道雷把我给劈死。”
陈云海:“……”
陈老爷子本人应该都没料到,自己都一大把年纪,是做曾祖父的人了,居然还能被找家长打小报告。
陈云海指了指四周林立的邪祟:“所以这些是你带来准备……”
李追远:“嗯,准备和陈家同归于尽的。”
陈云海:“应该的,该算的账得算,不用看我的面子,反正自此之后,陈家本诀非陈家人也能去学了,传承又不会断。”
李追远:“多谢理解。”
陈云海:“你和他,终究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他没你那么客气懂礼数,有时候,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个江湖土匪。”
李追远:“我羡慕他。”
陈云海:“孩子,你可千万别学他,学他,只会让你后悔。”
李追远:“您是当初,看出来了什么?”
陈云海:“没有,还是从你这里知道的。他把那秘术教给了清安,他未来,必然会因此后悔。”
陈云海的手,来到了李追远头顶,掌心火苗被转移至它处,规避了少年被点燃的风险。
手掌,慢慢落下。
李追远把头挪开,让陈云海摸了个空。
陈云海:“你!”
李追远:“要是回去让清安知道,我代替魏正道被你摸了头,他会气死的。”
陈云海:“你可以不告诉他。”
李追远摇头:“他现在过得很苦,要是连我都骗他,他就没什么乐子可言了。”
陈云海:“我是你长辈。”
李追远:“我和陈家家主平辈,只有龙王能比我高一辈,您不是龙王。”
陈云海:“听海观潮诀,你想学么?”
李追远:“没您这样戏弄晚辈的长辈。”
陈云海:“你应该和他一样,学什么都很快,对吧?”
李追远没否认。
陈云海:“虽然当时我还未补全陈家本诀,但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那你猜猜,他当年为什么不学我的域?”
李追远:“因为学你这个,会被它盯到?”
魏正道当初看见陈云海时,应该就猜出了天道接下来的打算。
陈云海:“这个是主因,但不仅如此,后世的陈家域与我那时不一样,我是需要日积月累地收纳天地之气来构建己身,想初具气象,就算是以我当年的天赋,也得苦心凝聚至少二十载。
这对那时的他而言,就很鸡肋,因为多二十载时光,他学不学域都无所谓了。”
没了天道目光后,传承的血脉桎梏被打开,家族不幸传承幸,会有更多人能修行它,反而更容易出现天赋卓绝者,甚至未来对它进行进一步改进与完善,都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像陈姐姐那种,开慧即开域,年纪轻轻就大成碾压,几乎成了绝唱。
因为哪怕你再聪明,再能设计出精妙的施工图,这砖头,还是得一块一块地垒砌。
魏正道不学域的原因就很简单,因为聪明如他,再快也就是复刻陈云海的速度,二十年,干什么不好?
如清安所说,初遇陈云海时,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魏正道,单挑都打不过他,但也就只局限于当时。
而二十年,对李追远而言……更是称得上无比奢侈。
陈云海:“让我摸摸。”
李追远:“您有办法?”
陈云海:“摸了再说。”
李追远:“怕您只是想戏弄回去。”
陈云海的手,再次落下。
这次,李追远没躲避,让对方的手落在了自己头上,摸了摸。
陈云海笑了:“你猜对了。”
这口当初被魏正道狠狠戏弄过的怨气,憋了一辈子,憋到死,没想到,死后能宣泄出来。
李追远笑了笑,没生气。
陈云海:“我该走了。”
李追远:“再见。”
陈云海:“帮我跟清安带句话。”
李追远:“好。”
陈云海:“莫怕,我们都在
说完,陈家祖宅内,最后的残存云雾全部回收,但不是收向陈云海的身体,而是收向地下,这些云雾中,交替闪烁着各种画面,是陈云海被“苏醒”以来的所看所闻。
彻底的湮灭,是不带丝毫杂质的,包括记忆。
一阵风吹来,立在那里的陈云海,回归云海。
整座陈家祖宅,陷入了安寂,如果不考虑那些成群林立邪祟的话。
李追远没往祠堂院外走,没去看那些自家穷亲戚,而是继续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对着外头喊道:
“放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邪祟安敢作乱。”
有些秦家邪祟听到这话觉得莫名其妙,可有些邪祟却能立刻明白其意。
白虎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它原本还想着上前问安,向那位请罪、检讨再诉苦什么的,反正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乖小虎,竭尽全力、绝无二心的那种。
但很快,它就明悟过来,马上一挥手,发出一声细若蚊音的虎啸。
秦家邪祟们,先前如骇浪般汹涌而至,此刻如退潮般悄然后撤。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回到各自的卡车所在地,蛇鳞还留在那儿,重新给自己打包封印好,等着被运回秦家祖宅。
所有邪祟,走得很安静,丝毫没有邪祟的嚣张与狠厉,甚至连那些躯体不停流脓的,还会有后头的邪祟帮忙接着,争取自当下起,不留任何邪祟作乱的新证据。
白虎一边走,一边摇头感慨。
在秦家这么多年了,他也见证过很多秦家龙王的诞生与崛起,所以,他不会像外面人那般,听风就是雨,对秦家人有什么刻板印象。
但一代代秦家人的行事风格,向它证明了,这刻板印象,绝不是空穴来风!
想当年,它之所以挑选秦家而不是柳家那样的门庭去庇护,也是觉得秦家龙王好糊弄,自己故意战败对方可能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了,秦家忽然出了一位多智近妖的家主,还真是让祟感到不习惯。
虽然家主身上没有秦家血脉,但他的孩子,哪怕就继承下来一点,也足以就此改变秦家的传统风格了。
白虎:“老秦家,可算是捞着了。”
李追远闭上眼,舒了口气。
驱使祖宅邪祟,是同归于尽之举,事实也的确证明,哪怕你是动用邪祟镇压邪祟,乱子也必然会出现,甚至会因此引发出更大的乱子。
这是必然中的必然,前者是客观条件,后者是必然干预。
少年不信,这次秦家邪祟的最后动乱里,没有天道的影子。
天道是绝不会允许,人间有人能驾驭动用这么大规模邪祟办事的,这会颠覆整座江湖的规则,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他李追远。
不过,这次有镇压陈家邪祟的正当性,有无脸人的海量功德回补天地,有三道龙王之灵的献祭遮掩,还有天道布局的特定环境……
坏消息是,这样的抵消几乎无法复制,这次逃过去了清算,可下次,依旧是同归于尽,而且天道必然会加大干预,制造出更多助推紊乱的各种因素。
好消息是,这座江湖,并不知道。
在这座江湖眼里,他们看见的是自己动用了大量邪祟制造出的可怕动静,而且自己还没死,没堕入邪魔歪道。
这足以让自己的那些仇家,在岸上明面处,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出手,给自己,给秦柳门庭,开辟出一个更好的复兴建设环境。
至于背地里的出招针对,必然会更加猛烈和不计血本,那无所谓,李追远更怕他们会偃旗息鼓,他们要真玩出个负荆请罪,那才叫恶心人。
“呼……”
可以离开陈家了。
再不走,陈家先前外置的力量,就要回来了。
李追远看了看躺在院子里的阿璃,又看向早早昏厥在台阶上的赵毅。
伙伴们去了北方,不知道具体结果如何,但彬彬哥应该能给自己带来一个保底结果。
路途太远,得先去找他们,然后再寻另外一个地方疗伤。
但在离开陈家之前,那桩恩怨,必须得做个了结。
“辛苦你了,赵毅。”
少年十指,对着赵毅探出。
就在这时,一道气息自地下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