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巨大骸骨狂舞手臂,掀起可怕罡风,岩石分崩,树裂枝飞。
有一身穿仕女服身姿曼妙的无头女,撑一把破油纸伞,缓缓走出。
犀利锋锐的罡风聚啸而去,似无数利刃,却都被无头女人的油纸伞扛了下来,她不仅没有丝毫疲态勉强,反而双手向上,将这破伞举得更高,划开这片罡幕。
一头毛发稀疏全身溃脓的鹏鸟飞入,双爪撩起,狠狠砸在那巨大骸骨胸口上,本该坚硬无比的骨骼此时如雪花般飘碎。
巨大骸骨向后倒下,鹏鸟回旋,向下扑来,雕刻着诡异符文的利爪直取其头骨。
下方,巨大骸骨的两只骨手举起,一只去抓,一只防护。
在爪与骨的刺耳摩擦声中,一条骨臂破碎,第二条做防护的骨臂在无头仕女临身、油纸伞触碰时,也即刻湮碎。
鹏鸟长驱直入,双爪刺入其头骨,破碎之声传出,蓝色的晶莹被鹏鸟抓住,向上一甩,张口吞入。
下一刻,鹏鸟浑浊的眸子里,流转出刺厉的红光,周身的溃脓停止,变成密密麻麻的脓瘤,而后径直飞向前方另一尊陈家邪祟。
无头仕女快步急追,可那鹏鸟却不再搭理她,气得她一甩纸伞,去往旁边战局。
一身着青衣,身形幻出一道道的稚童,穿行于厮杀修罗场中,当他距离外围就只有一步之遥时,脚下塌陷,一只长满红毛的大手向上抓取。
稚童向上欲离,却有无尽鬼泣袭来,震荡其魂念,让稚童身体陷入停滞。
大手五指并拢,成功将稚童攥住后,它腹部凸起裂开,将稚童丢入自己腹腔之中。
沉闷的吼叫自地下传出,红毛变得更为艳丽,整个状态,进入新的狂躁,它不再听命留守,而是起身,向前继续抓取。
陈家祖宅里的邪祟,被龙王域镇压得太瓷实了,它们虽然长久以来被关押在一起,可彼此并无什么交流。
而秦家祖宅里的邪祟,因秦家人不对它们施加传统意义的束缚,故而彼此更为熟悉,联手战斗时,配合也更为紧密。
论质论量,都比不过对方,且己方如乌合之众,对方似整训有素,这场轰轰烈烈的邪祟攻伐,自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
在过去的岁月里,这些秦家邪祟,会私底下开盘,先从秦家幼儿里赌谁能成为这一代的点灯者,第一轮结果出来后,再赌那位是否能成为这一代江湖的龙王。等赌成功后,那位秦家龙王镇压江湖时,每次从外面提回来新邪祟时,它们就会与有荣焉,并贴心地帮忙镇压新的外来户,而那些外来户,久而久之,也会沉迷进这种游戏,并成为这一故事的坚定捍卫者。
不过,亲自出手,从外面逮邪祟回去充实府库,增补祟口……
这还是史上第一次。
除了受白虎以威势胁迫外,主要还是因为秦家出了位少年新家主。放过往,李追远这样的年轻一代,可以把祖宅里的邪祟盘口直接干崩。
只有那种濒临消亡、神智不清的才会下错注,其余的都会一边倒。
正因为这故事还能继续讲下去,白虎所说的“开革”和猎捕后送其他门庭镇压,才能具备真正的威胁性。
白虎又是一拳,轰碎了一尊陈家邪祟。
想再轰第二拳时,发现自己附近没目标了,这帮家伙,像是集体被饕餮附了身,正疯狂抢食。
白虎扭了扭脖子,发出阵阵惊人的脆响。
当外面的世界里,没了来自魏正道的威胁后,是真的好美好,如果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忽然间,白虎单眉一皱。
它警惕于,为何连自己,也开始产生这种想法。
回头,看向自己后方的庞大虎影。
虎影腹部,有三团颜色不同的光芒,是它刚刚吞下的三尊陈家邪祟。
白虎嘴巴张开,它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本就是邪祟的它们,再吞入其它邪祟,那被岁月消磨后不稳的自我意识,必然会遭受进一步的侵扰。
当它们连自我都开始迷失后,还能再记得故事与威胁么?
老人单眸环视整片战场,他已明显察觉到,没吞入陈家邪祟的秦家邪祟,表现得更为正常,而那些已经吞过的,则都已呈现出失控状,不再讲究什么配合,而是无脑地猛冲猛撞。
虽然它们没谁后退,全都在奋力向前厮杀追捕,可陈家邪祟终有定数,当它们将猎物分刮干净后,该怎么能让它们冷静下来,再让它们听话地将肚子里的邪祟带回秦家祖宅?
老人将独手,塞入只有一半的嘴,用只剩一半的牙,咬着手。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早知道应该下令让它们把陈家邪祟想办法控制住或者镇住的,等那位过来一个一个进行封印。
自己是被吃怕了,所以才会本能地下令直接生吞么?
老人把手从嘴里掏出来,抓了抓自己脑袋。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为接下来怕是很难收场的局面,向那位请罪了。
是自己不过脑子地做错了事,不对,是自己本就只剩下半个脑子了。
白虎不再出手战斗,就这么时而咬手时而挠头,虎目警惕盯着四周,确保不会有彻底失控的离队,带着整个逐步走向失控的邪祟浪潮,匀速向最中心区域的陈家祖宅推进,像是一只牧羊虎。
白虎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在北方的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上,也有一个人,正承受着与它一样,只有“半个脑子”的苦恼。
在成功发现无脸人的躯体后,战斗指挥权以及所谓的临时队长身份,就自然而然地从陈曦鸢身上滑落至谭文彬。
可谭文彬也清楚,在指挥能力方面,他远远比不过小远哥,也比不过赵毅。
要是战场局面再大一些,他还能靠着自己的灵兽天赋进行比较不错的调度,可这种己方单向群殴,最需要寻找破绽与爆点时,他的精细度与时机掌控力,就不够用了。
对此,他干脆放弃了具体指挥,让陈曦鸢与润生作为前排,林书友与陈靖作为侧翼突进,自己与王霖进行场面压制,徐明与梁家姐妹作预备队,负责临时补漏和救治。
中规中矩的安排,尽可能降低己方战损风险,吃准无脸人躯体只有本能却不够智慧的弱点,以时间来换取对方躯体的磨损加深,以量变换质变。
谭文彬也想速战速决,可那“仙躯”威势着实恐怖,他不敢赌,怕太过激进的方式,给自己这里玩崩了。
“小远哥那里肯定能撑得住,自己这里只需拿及格分,持续给这家伙压力,就是对小远哥最好的帮助。”
……
陈家祠堂外围,由姜秀芝带领的陈家人,在发现无脸人将注意力从他们身上挪开、对己方采取牵制策略后,顿感压力大轻的姜秀芝,没有默认这一格局,而是下令自己的子女们,主动向前发动攻击,要把压力重新找回到自己这边。
阿璃不断结印,操控着那头僵尸一次次冲入无脸人那庞大脸庞中进行袭扰,僵尸身上的尸气与无脸人所形成的火光不停发生消耗。
这一切的成本,都是由女孩在一力承担,没有她的持续付出,僵尸很快就会被打散,复归血瓷瓶。
至于李追远这边,一座座鬼门的立起,将陈家祠堂圈住,隔开大火,这种火烧鬼门,更是最明牌的拼消耗。
有陈家祠堂这一安全环境作依托,反倒是能让少年与女孩无法近战的劣势被遮掩,将善于斗法的优势尽情呈现。
褚求风继续做着微不足道的阵法缝补,他是全场最闲的,所以能观察全局,再加上当初走江时的经验,他很快就看明白了少年的意图。
少年是在故意拼消耗,在消磨掉无脸人的力量,是在等待其它方向上出结果么?
褚求风左右侧头,最后,他目光看向身下地面。
他明白了。
虽不知事情全貌,却也能推测出几个关键点,少年没有按照无脸人的意图,将那群邪祟框在陈家祖宅,导致无脸人的计划失败……
所以在无脸人的计划里,它是有能力自己解决掉陈家所有邪祟的?
这也就说明,无脸人有着同归于尽的能力!
“你们……这些可恶的蝼蚁。”
无脸人的咆哮声不断发出。
它明明拥有极为磅礴甚至能碾压这里的力量,却因为没有身体作为载体,始终无法在战场结果上得到变现。
陈家人的域,像是一个个拼凑起来的王八壳,很难敲;那少年与女孩,更是躲在一个坚固的大王八壳里,尤其是那少年,居然还在不停地套壳。
假如自己的躯体在这里,这些家伙,根本就不可能挡得住自己!
其实,彼此意图,都心知肚明。
李追远就是在这里耗,无脸人也晓得少年的目的是什么。
当陈家邪祟被外放出去后,无脸人就将自己的功德与魂力,从四具龙王级遗体里抽调而出,它是打算止损了。
李追远将它关在这里,是想要彻底解决掉这一隐患。
怀揣成仙梦想的无脸人,就已多次给自己造成生死危机,彻底断绝成仙念想后的它,只会在未来给自己带来更为可怕极端的报复。
无脸人:“你继续和我耗在这里,又有何意义,你很清楚,把我彻底逼急了,我能和你同归于尽!”
李追远:“那我们比一比,谁更怕死?”
无脸人:“我已存活过悠久岁月,你认为,死亡对我而言,很可怕么?”
李追远:“我只见过年轻人喜欢轻言生死,年迈者反而更惜命珍生。”
无脸人:“狂妄!”
李追远:“知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失败么?你有多想赢,同样就有多怕输,而我,输得起!”
一个想从天道这里,挣一个位格;一个想从天道这里,争一个成年。
都想赢。
但李追远敢把祖宅里的邪祟搬出来,做那一锤子买卖,愿意和龙王陈拼一个同归于尽。
少年想要成年,想要复兴秦柳门庭,想和阿璃携手经历未来的人生;可另一边,他的复仇之举却又早早开始,只争朝夕,这就是随时做好自己会被折断的准备,在失败前,多报复一个是一个,拉一个垫背不赔,拉两个是赚!
而无脸人,显然没这个觉悟,它欺骗了那么多渴望成仙的人,利用他们的执念为自己铺路,可它自己,其实才是受这执念荼毒最深的一个。
这种在焦灼战局中,言语上的交锋,并非毫无意义,这是双方立场与意志的碰撞。
李追远得先摆出自己不怕死的架势,才能逼迫无脸人那边提升怕输欲望,继而让它更不敢果断地同归于尽。
最起码,多消耗一点,让你身上的火焰再式微一些,这样,你本足够引燃四座柴火堆的火油,就只能引燃三座、两座……甚至是一座。
而如果只剩下一座,自己就有机会凭借黑皮书秘术,让你最终无法引燃,才能破开同归于尽,置之死地而后生。
毕竟,黑皮书秘术就算再神秘强大,龙王遗体那种层次的存在,对现在的李追远而言,操控难度还是太大了。
操控一具,成功率就已非常低,至于操控两具……是必然失败。
祠堂内,三盏乳白色的灯焰,还在安详地燃烧着。
陈家这三道龙王之灵,仿佛身处的不是陈家,这三位龙王像是生前也不姓陈,完全坐视着此间局面持续焦灼。
不过,在少年对着无脸人喊出“输得起”的话语时,祠堂内一下子稍显明亮了一些,冥冥之中,得到了来自陈家三位龙王之灵的认可与呼应,虽然是纯精神上的,没丁点实质。
在龙王的视角里,追求长生,是一种耻辱,作为一个人,活过属于人的一生,再从容面对死亡,这并非骄傲,而是底线。
龙王之灵在少年身上,感知到了这一底线。
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后,什么谋略、推演、布局,都失去了意义,现在,就是单纯的勇敢者游戏。
无脸人身上的火焰开始分化。
“嗡!嗡!嗡!”
本来肆意燃烧的火焰逐步凝实,三道身影从它庞大的火焰面庞上分化坠落。
它永远地分割出三具分身,以功德和魂念塑形,让它们成为近似拥有肉身的存在,实现战力上的具象化。
三道可怕的气息,集体迸发,带来极强的压迫力。
而原本庞大的面庞,则因此迅速缩小,只有最开始无脸人从地下冲出来打算逃出这里回归北方肉身时的,四分之一。
它保留了,最后引燃一座火堆、让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底线。
李追远面色不显,心里却重重舒了口气。
,就有机会活下来,实现全赢!
他将赵毅留在这里作挡箭牌,是为了维系自己的最好状态,少年当然晓得把赵毅派去那边带队,有概率刮出速成,而谭文彬的能力只能做到保守稳底;
外围的秦家邪祟们,由白虎带队,只要能起到不让陈家邪祟外溢的效果就足以让他满意,至于其它……少年不作过多奢望。
驱使邪祟本就是犯大忌,必然伴随着极大风险性与不稳定性,要真能被自己完美运行,那过去早就有大势力这么做了,毕竟,谁能成功就意味着谁能终结这江湖争斗的历史。
李追远做这些安排的原因,是他将最后的决战,落在了自己这边,既然是以赌命为筹码,甭管输赢,都得自己来亲自揭牌。
只剩下四分之一大小的无脸人,向上高悬,一直来到陈家祖宅大阵所允许的最高程度,脱离了战场。
下方,三具属于它的分身,受其操控,成为打破僵持的关键。
这三具分身,没急着冲向祠堂,而是狠狠撞入由陈家人组成的阵列中。
宽泛的承压,变成了具体的突破,姜秀芝这边一下子就变得无比艰难,不断有孙子孙女受创倒飞出去。
老太太也是狠,没丁点认怂,指尖掐出一叠符纸,往自个儿双肩自胸口一路贴下,符纸消融出血雾,这些血雾又进一步凝聚到了她的符剑上。
阳寿开锋,剑气猛进,从子女们为自己提供庇护的域中冲出,一人独挑一尊分身,招招搏命,不留余地。
陈月英:“秘术逆行,加持己域,域在人在,域亡人亡!”
战局变化之快,来不及做什么临时动员,无非是从一个拼命阶段进入另一个拼命阶段。
陈月英的域上,弥漫出一道道红色血丝,紧随自己母亲。
其余陈家人,有样学样,将自己的一切与域绑定,为母亲(祖母)护持,挡住另外两尊分身,这是希望打前的二人,能取得战果。
两尊分身开展营救,惨烈的厮杀中,有人域在被震荡时,自己胸口凹陷,还有的胳膊或腿崩断。
没人退缩,缺额补上,只为达成目标,甚至都没时间觉得自己悲壮,身为龙王家的人,打小听的故事里,最不乏的就是先祖筚路蓝缕与邪祟以命搏杀的桥段。
而没了外头的漫天大火后,李追远这边的压力一下子清空了,少年将鬼门收起,轻轻舒了口气。
僵尸停步,留在原地没动,阿璃闭目,同样做起调息。
褚求风看着外面陈家人不断在断胳膊断腿,有的更是被打得域碎倒飞生死不知,哪怕里头就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却只是眼眶泛红,并未对身前二人做任何催促言语。
他晓得,在战场上的回息,到底有多么重要,不要看着同伴见血危险就冲动,这只会让同伴的血白流。
至于说这少年会不会坐视陈家人故意送死耗掉,褚求风没考虑这个,少年若真要这么做,他再多考虑也没意义。
短暂调整后,李追远开口道:
“阿璃。”
女孩会意,双眸睁启,刹那间,祠堂院子里的情绪温度骤降,褚求风仿佛看见身前有无数道邪祟之影在逡巡。
他回头看了一眼,朦胧中,似是看见了一座平房,平房正屋里,摆着一座大大的腐朽供桌。
阿璃双手再次掐印,目光盯向那尊僵尸。
女孩眼角流出鲜血,僵尸身上的尸气瞬间倍增。
一声仰头咆哮后,僵尸冲入战圈,撞开一尊分身。
李追远抬起右手,掌心向下,恶蛟浮现,快速转圈。
在外头战圈上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輦影,一条条黑色的链子自上方垂落,捆缚向另一尊分身。
战场,被成功拆分。
在自家人以域不断格挡,拼了命所创造出的条件下,陈月英得以成功靠近那具分身,以自己的域将它框住。
分身挣扎震动,陈月英的域不断龟裂,她身上也炸出一个个血洞窟窿,却仍是死命咬牙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