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尊邪祟外逃成功时,余下的邪祟明显集体怔了一下。
似是这自由来得实在是太过容易,让它们自己都始料未及。
能被当年龙王亲自擒拿回来镇压、到现在还没消磨干净的,没一个是简单的,不排除有那种天赋异禀智慧程度很低只凭本能做事的存在,但绝大部分,都拥有着可怕心智。
李追远刚刚就发现,有些邪祟明明早就解控自地下探出半截身子了,却硬是在故作磨蹭,打算让其它邪祟先行探路。
大概,连它们都觉得,纵使从龙王域里出来,也得经历一番血战消磨或者封印困顿,毕竟,昔日的龙王就算早已逝去,可龙王传承还在,龙王的后人会誓死阻拦它们。
可是事实,就是没拦着。
陈家祖宅大阵整合完毕,但掌握枢纽的少年,就是不开。
众邪祟们纷纷狂喜,一道道更为狂暴的气浪向天上窜出,搅动得头顶云层似墨汁翻涌,它们紧随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向外奔跑,去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
被镇磨越久,对血食的渴望就越强烈,可以想象,一旦让它们进入人口稠密区域,不知多少城镇将整个整个沦为它们魔爪下、风格各异的美味餐食。
姜秀芝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她身后的一众陈家人,此刻也是神情惊愕。
身为龙王门庭的传承者,由自家镇压的邪祟,既是需要日夜担忧的负担,亦是先祖们的功勋。
因此,若是看守不力,让它们逃脱酿出灾祸,天道因果反噬倒是其次的了,关键是,整座龙王门庭的清誉,也将付之一炬。
为了整合阵法,透支心血的褚求风,面色苍白地盯着眼前少年。
他的眼睛,像是在诉说着一句话:
“你们先前怀疑我会是内鬼,原来内鬼竟然是你们自己。”
这位赘婿是知道陈老爷子与眼前这位有私人恩怨的,对方如果以如此方式来颠覆一座龙王门庭,确实说得通。
哪怕提前外置了陈家人,就算陈家人在这场劫难中都活了下来,可龙王陈,也算是彻底毁了。
这种报复,不杀人,却诛心。
陈月英转过身,看向站在祠堂台阶上的李追远,厉声质问道:
“你这是何意!”
其余陈家人,也都带着不解更多的是愤怒,看向李追远。
若是能及时抽调人手回来,若是他们不把大阵枢纽交出去,哪怕凭他们自己的力量,也能对这些邪祟做到拖延一二,断不会像现在这般,让它们尽情外逃。
姜秀芝:“放肆。”
这句呵斥,不是对李追远的,而是对自己的一众儿女。
姜秀芝看向李追远:
“一切,继续听李家主吩咐行事!”
李追远没说话。
姜秀芝继续道:“虽然老身我,看不懂眼前的局势,但老身信秦柳两家的风骨传承,绝不会做出故意放出邪祟为祸人间之事!”
李追远压制住自己的嘴角,不要起变化。
他让老夫人失望了,她认为自己不可能做的事,其实自己早就预备着要做了。
数十年在龙王陈家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就算能共情柳奶奶的艰难处境,也很难完全地设身代入。
一次次被打碎希望、被逼迫至绝境的遭遇,让柳奶奶心底的那座坛子,早就模拟摔碎了无数次。
说白了,也就是当年柳大小姐的泼辣野蛮江湖皆知,这才让这座江湖多少有着最后一分忌惮。
换做别人来独撑,他们真能毫无顾忌地往死里欺负你,笃定你就算是满门尽灭也不会做出丝毫伤害苍生之举!
姜秀芝艰难压制住自己的语调,使得它尽可能地正常:
“李家主,接下来,我等该怎么办?”
李追远看着姜秀芝,一字一字地回答道:
“我家奶奶他们,这次没来。”
姜秀芝:“……”
陈家老夫人身形如遭雷击,颤抖着几乎没能站稳。
李追远知道她心底还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她在外面的柳姐姐,能及时出手堵住这窟窿。
她在盼望着,兴许自己只是觉得,家里困住太多邪祟压力过大,先外泄一部分交给外面人处置,好再将阵法开启。
少年亲手掐灭了她的希望。
在自己被雷劈后,即将身死的日子里,柳奶奶一次次来到自己床头凝望,这种绝望感,你陈家人,也该尝尝。
赵毅很喜欢说自己睚眦必报。
李追远从未对此反驳。
毕竟,在这江上,比赵毅更了解自己的人,并不多。
李追远在台阶上坐下来。
身前,赵毅身体还在抽搐,眼耳口鼻处的鲜血似根本止不住,一缕缕黑烟更是从其胸口生死门缝中不断溢出。
而灵魂的伤害,比这外在表现,更为恐怖。
如果这反噬让李追远来承受,他的状态肯定能比赵毅好不少,但至少也得是个元气大伤。
好在,这次江水把赵毅推给了自己。
无论哪次,只要赵毅在身边,都很好用,也很实用。
不过,处于抽搐状态且意识模糊的赵毅,还不忘右手竖起食指。
这根指头是反噬降临前,就竖好的,意思是提醒自己:
“一个条件。”
要帮他,把他的手下人提升。
可抽搐得实在是太厉害,这根食指不停地在台阶上摩擦,且好巧不巧的,赵毅的身体重心侧倒时,将这根手指压在了身下,表现出了一套高难度一指禅。
李追远伸手,把赵毅这根食指按回去,好让赵毅躺下安生抽。
但刚按下去也刚躺下,这根食指居然又立了起来,硬生生给他整个人又顶起。
再次按下去,他躺下,又再次挺起。
虽无一言,却胜似千言万语,像是个弥留之际、心愿未了的老翁。
李追远:“我答应你。”
也不知道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身体抽搐更厉害意识更模糊了,总之,少年话音刚落,赵毅的食指收起,整个人终于安详地躺下。
阿璃从自己登山包外口袋里取出健力宝,打开,再插入吸管,递给少年。
李追远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后,将饮料递给阿璃,意思是,他现在状态保持得非常好。
阿璃接过来,咬住吸管,嘴角露出两颗小酒窝,喝了起来。
失魂落魄的姜秀芝,晃荡着向这里走来。
阿璃另一只手抱着的血瓷瓶里,飞出一只红色手臂,拦在了姜秀芝身前。
奶奶的手帕交,她不认识。
就是现在的柳玉梅,也不敢说自己真的认识。
要知道,当初第一个建议李追远,把家中邪祟带去琼崖陈家的,就是柳玉梅自己。
姜秀芝停下脚步,看着阿璃,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真的和柳姐姐当年,长得好像,和姐姐一样漂亮。”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被带到柳家,柳姐姐也是如这般坐在台阶上,手里端着一杯刚从一位柳家长老那里偷来的名贵果酒。
来柳家前,她就听说过柳大小姐的威名,在家里,抽哥哥、扇妹妹。
同辈竞争无比激烈的龙王门庭,让她早早收拾得在自己面前噤若寒蝉,就是长老们也拿她毫无办法,因为她能去柳家祠堂里告状。
哪位长辈敢让她罚跪禁闭思过,祠堂里那位独宠于她脾气最为暴躁的龙王之灵,就会让那位长辈跪祠堂同样领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秀芝。”
“你会做什么,女红、乐律还是书画?”
“家里人把我送来时,教我好好拍大小姐的马屁。”
“我身边正好缺一个,来,过来坐,请你喝一口。”
喝完后,姜秀芝就醉了。
醒来时,看见正在给她喂醒酒汤的穆雪慈。
“大小姐说,你只需好好拍好马屁,在这里,就没人敢欺负你,你家里的母亲与弟弟,也不会被外房欺负。”
姜秀芝在最拦下来了,杜绝他们做任何出格之事的可能。
陈家老夫人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似是彻底放下了,喃喃道:
“若真如此,那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顿了顿,姜秀芝微微侧头,用余光看向坐在她身后更高台阶处的少年:
“小远,等它们都跑出去后,奶奶我亲自护送你离开这里。”
并不只是防护邪祟的威胁,陈家人还在。
这件事传出去后,陈家人必然会报复回来,一整座龙王门庭的力量对自己展开追杀,李追远想安然离开琼崖,也很难。
李追远目光看向北方。
现在,就看陈曦鸢他们,能否及时找到无脸人身体了。
陈家祖宅位于群山中间,想在这种环境下找到一具隐藏好的躯体,哪怕知道个“北方”,也不过是把难度从大海捞针降低为湖里捞针。
但这恰恰也是李追远让陈曦鸢带队的原因。
陈姐姐脑子里什么都不要想,想得越多反而越累赘,她只需跟着感觉走。
这是在浪中,江水,会给她指引的。
李追远垂下头,目光看向地下。
真看破了后,其实无脸人的招数也就那样,谈不上多玄奇深奥。
这就像是自己的岸上走江,单看形式流程,也非常简单。
难点就在于,看似简单的原理下,其他人无法复刻出来的操作。
它与自己一样,琢磨掌握了天道的规则,让天道全程看起来,显得很好糊弄。
这种自我布局、自我镇压、自产自销,风格上很接近自己的岸上走江。
区别在于,天道扣了自己的功德,所以自己反而可以靠着挂账,反向获得更大程度的权限与自由。
这无脸人,很像是天道的另一把刀,一把旧刀。
那座雪山地宫下,无脸人替天道剪除了不知多少怀揣成仙长生梦的不安分因素。
但这把刀,已经用完了,发挥出了足够价值,且这把刀产生了足够大且不合时宜的野心,就该被折断了。
玉龙雪山下的那次,以及今日陈家祖宅的这次,本质上,不就是天道在用新刀斩旧刀么?
此时此刻,李追远仿佛看见了未来自己结局的预演。
当天道觉得自己的价值被榨干,不允许自己再成长下去时,也会给自己送上相同的待遇。
届时,
在
……
“不,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疯了,疯了,李追远,你真的是疯了!”
无脸人手持铃铛,等于高举火把。
它所设想的,李追远不惜身死,也要拦住邪祟不外散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不仅如此,就算这会儿它不想杀李追远剪除这一未来隐患,打算立刻引火自焚与这些邪祟“同归于尽”都办不到了。
因为这些邪祟,已经脱离了陈家祖宅范围,而它的熔岩,只能覆盖这座陈家,眼下那些邪祟,已经让它鞭长莫及。
“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无脸人无法理解李追远此举的动机在哪里。
这些邪祟一旦外放出去,哪怕外围依旧留有几个高手坐镇,他们双拳难敌四手,也不可能将这些邪祟全部阻挡下来。
就在这时,无脸人发现自己身上、以及这三具龙王遗体身上的火苗,开始变得微弱。
这代表着,天道正在名正言顺地扣减它的功德。
“不,不,不可以,不可以!”
每一分功德的流失,对它而言,都是距成仙目标的后退。
它原本想着孤注一掷,挣个差价,补全自己,获得晋升;现在,则变成了自己故意作乱,放出邪祟,天道可以理所应当地以它的功德来抵扣因果反噬。
无脸人抬起头,向上看去:
“难道,你想和我同归于尽?呵呵呵呵……你莫要忘了,是你的功德多,还是我的功德多!”
上方。
“呼……”
李追远心头的警兆危机,时而升腾,时而消退,如浪潮般,一遍遍地来,又一遍遍地去。
对这种感觉,李追远早就习惯了,这是自己那不能主动支取的账户,正在被不停地划款。
身处江上浪里,明明有条件制止,却故意放任邪祟外溢,天道已经给自己降下因果反噬。
这亦是当初,在虞家面对邪祟浪潮时,陶竹明等人,宁愿死战也不后退逃跑的原因,他们晓得自己担不起这般大的因果。
李追远现在,还只是浅尝开胃菜,真正的大因果反噬,还没来呢,得等那些邪祟开始为祸人间时,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你说天道好糊弄吧,确实好糊弄,有时候只是高声自言自语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可它有时候,又能表现得洞察一切,此间模糊,称得上一句难得糊涂。
李追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用照镜子,这会儿自己的印堂肯定一会儿发黑一会儿清明。
少年喃喃道:
“还行,我知道你功德很多,但我这里,也存了不少。”
……
“北方,北方,北方!”
陈曦鸢站在山头上,看着面前的北方群山。
手中的翠笛,被她捏得“吱吱”作响。
身后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而这,也给陈姑娘带来了莫大压力。
“吼!吼!吼!”
阵阵邪祟咆哮,自陈家祖宅方向传出。
陈曦鸢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重新目视北方。
梁家姐妹和徐明,则转身看着来时方向,正呈现出的恐怖场景。
梁艳:“这是邪祟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