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盯着他,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直接下达军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带着千钧之力:“封常清!听令!”
封常清身体瞬间绷直,如同拉满的弓弦。
“本帅命你,即刻点齐五千精锐步兵!调拨所有两百名抛石机操炮手、工兵营全员!携带全部攻坚器械——撞木、云梯部件、火油罐、钩索,以及三日口粮!不得举火,不得喧哗,连夜出发!目标——”
哥舒翰粗糙、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戳向杜天刚一直摊开在地图上的一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隘口标记点。
“大风嘴!!!”
哥舒翰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封常清的脸上:“看到了吗?这里!大风嘴!它是北方论弓仁部、东方野悉芒部等大小二十几个吐蕃部族增援临洮黄石部的唯一咽喉锁钥!无论是谁,想要救援格多那条疯狗,都必须从你这大风嘴挤过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压迫感:“本帅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挖壕沟!堆鹿角!架设所有抛石机!布下弩阵!哪怕是用你的牙齿去啃,用你麾下儿郎的血肉去填!也要给我把大风嘴死死钉住!钉穿!钉到地府里去!一只吐蕃的耗子也别想给本帅溜过去!”
哥舒翰的胸膛剧烈起伏,玄甲下的肌肉贲张,“守不住这里,我们这一万五千人,就是插在临洮城下的肉靶子!等着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吐蕃人包成肉馅!剁成肉泥!听到了吗?!!”
“喏!!!”封常清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从脚底板直冲顶门,瞬间点燃了全身!
哥舒翰话语中那决死的意志和如山般的重压,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最悍勇的凶性。
他猛地挺起胸膛,如同要刺破苍穹,右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决绝地叩击在胸口的明光护心镜上!
“咚——!!!”
一声沉重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闷响,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仿佛是他灵魂发出的战吼!
“末将封常清,在此立下军令状!大风嘴在,人在!大风嘴失,人亡!纵使粉身碎骨,绝不负大帅重托!绝不负身后袍泽性命!!!”
字字如铁,句句带血,掷地有声!
他的眼神燃烧着熊熊火焰,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纯粹战意。
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没有再看哥舒翰一眼,封常清猛地转身,猩红的披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部队。
整个营地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惊醒,压抑而高效地行动起来。
五千名精挑细选、体格最为健壮、眼神最为坚毅的步兵迅速脱离大部队,无声地集结列队。
两百名膀大腰圆、专门负责操作巨大扭力式“将军炮”的壮汉喘着粗气,肩扛手抬,将那些拆解成沉重杠杆、巨大配重石筐和坚固支架的攻城利器部件,小心地固定在特制的简易辎重拖车上,绳索深深勒进他们厚实的肩肉。
工兵营的士兵则背负着成捆的锋利鹿角木、粗大的铁蒺藜、沉重的铁锹铁镐和坚韧的绳索,他们是构筑死亡壁垒的工程师。
黑暗中,只有急促压抑的喘息声、金属木器摩擦的“吱呀”声、沉重的脚步声。
很快,一支沉默的、如同黑色长蛇般的队伍,在几名斥候的引导下,悄无声息地沿着崎岖的山林边缘,一头扎进了南方更浓重的、通往大风嘴的死亡夜幕之中。
没有火把,只有微弱的星光勉强勾勒出他们移动的轮廓。
目送着封常清和他那支肩负着全军生死的队伍彻底消失在黑黢黢的山影里,哥舒翰脸上那强行压制的焦灼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更加深沉地弥漫开来。
他率领剩下的五千步兵留在原地,围坐在几堆被严格限制、只允许燃烧最低限度、用于驱寒和微弱照明的小篝火旁。
篝火发出“噼啪”的微弱爆响,跳动的火苗在士兵们布满尘土和血痕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映照出一双双疲惫却隐忍、紧张又充满期待的眼睛。
整个山谷彻底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噬,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黑暗丛林,死寂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凄厉诡异的啼鸣,如同鬼魅的嘲笑,划破夜空,更添几分刺骨的寒意。
哥舒翰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沉默地伫立在篝火摇曳的光圈边缘,背对着火光,面朝着骑兵即将出现的密林方向。
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着双眼,仿佛在养神,但那只始终按在“惊澜”剑柄上的大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怒龙,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一下,暴露着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帅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在用全身的感官去倾听,去捕捉密林深处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他在用意志去等待,等待那支被寄予厚望、能撕碎一切的野战之王挣脱牢笼。
时间,在死寂和焦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缓慢得令人心碎。两个多时辰(约五个小时),如同两个世纪般漫长。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暗红的炭火,在寒夜中苟延残喘。
士兵们抱着武器,裹紧单薄的征衣,在寒冷和疲惫中昏昏欲睡,只有哨兵的眼睛还在黑暗中警惕地逡巡。
就在午夜将至,连哥舒翰都感到一丝冰冷的绝望开始蔓延指尖时——
“沙沙沙……哗啦……”
“唏律律——!”
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由远及近、如同骤雨敲打阔叶的密集声响!
紧接着是战马压抑不住、终于脱离困境的兴奋嘶鸣和喷鼻声!还有骑手们如释重负的低吼和咒骂!
“出来了!骑兵兄弟出来了!”压抑到极致的兴奋低语如同火星溅入干草堆,瞬间在守候的步兵队伍中传递开来,昏睡的士兵猛地惊醒,纷纷伸长脖子望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密林边缘。
随着一阵更加剧烈的枝叶摩擦折断的“咔嚓”声和沉重的马蹄踏入平地的“噗通”声,一个个狼狈不堪却又带着劫后余生般狂喜的骑兵身影,终于艰难地从那吞噬一切的绿色地狱中钻了出来!
他们的铁铠和锁子甲上沾满了黑泥、绿色的苔藓、破碎的树叶和白色的树汁,头盔歪斜,翎羽折断。
战马的状况更为凄惨,原本神骏的河西骏马,此刻鬃毛纠结着坚韧的藤蔓,皮毛被汗水浸透又被夜风吹得冰冷,许多马匹的腹部和腿部布满了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喘息粗重如同风箱。
骑兵们一钻出林子,立刻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相对清冷的空气,有人揉着被树枝抽得红肿的脸颊,有人甩着被藤蔓勒得发麻的手臂,脸上写满了对那片密林的深恶痛绝。
憋屈了太久的战马更是兴奋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仿佛在控诉着那令人发疯的狭窄与阻碍。
“整队!他娘的都给我打起精神!立刻整队!!”早已等得心焦如焚的骑兵校尉们如同被点燃的爆竹,粗粝的咆哮声瞬间压过了出林后的嘈杂。
压抑的怒火和憋屈在这一刻化作了整顿军纪的严厉。
哥舒翰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精光爆射!他两步就跨到亲兵早已牵到岩石下的那匹高大神骏的青骢马旁。
没有借助马镫,他左手一按马鞍前桥,右手抓住缰绳,整个沉重如铁塔般的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矫健和流畅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马鞍上!
沉重的玄甲披风在他身后划出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弧线,带起一阵风声。这动作一气呵成,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在寒夜中伫立了五个时辰、年近半百的老将。
“上——马——!!!”哥舒翰低沉却如同惊雷炸裂般的吼声,瞬间撕裂了沉寂的夜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仿佛是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五千名憋足了劲、憋屈坏了、渴望鲜血与速度来洗刷耻辱的骑兵,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几乎在同一刹那,密集的金属摩擦声、皮革受力绷紧的“咯吱”声、战马兴奋的嘶鸣声、士兵低沉的呼喝声轰然响起!如同暴雨前的惊雷!
“哐当!锵锵!唏律律——!”
眨眼之间,那些刚刚钻出密林、还带着一身狼狈的身影,便已化为一片肃然无声、杀气冲霄的钢铁森林!
他们迅速调整好队列,拉熊熊火焰!
那是属于骑兵的骄傲,对极限速度的渴望,对撕裂敌阵的疯狂!篝火的余烬映照着如林的马槊、长矛和横刀的锋刃,折射出无数跳跃的、冰冷刺骨的死亡寒光!
青骢马感受到了主人那冲天的战意和决绝,前蹄猛地扬起,亢奋地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咴咴咴——!!!”
哥舒翰猛地勒转马头,镶嵌着铁刺的沉重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啪!”地一声脆响,如同进攻的号角,鞭梢笔直地指向西南方向——那是临洮的所在,是黄石格多的巢穴,是猎物的心脏!
“目标!临洮,黄石部!!!”哥舒翰的声音在凛冽的夜风中奔腾咆哮,如同千军万马在呐喊,“特战营的兄弟已在前方接应!此战——不留后路!随我——”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如同风箱般鼓起,然后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踏平临洮!猎杀格多!!!”
“吼——!!!踏平临洮!猎杀格多!!!”
五千骑兵的喉咙里同时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群狼般的嗜血狂嚎!
声浪汇聚成一股实质的冲击波,震得林间宿鸟惊飞,树叶簌簌落下!这是积攒了所有憋屈、愤怒和杀戮欲望的最终宣泄!
下一秒,马蹄声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惊雷,骤然炸响!
“轰隆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颤抖!无数沉重的铁蹄践踏在相对开阔的山间平野上,激起滚滚烟尘,弥漫在星光下。
五千铁骑,如同挣脱了锁链的钢铁洪流,又如同一支离弦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黑色巨箭,在哥舒翰一马当先的引领下,朝着西南方向的临洮城、朝着未知的血战、惨烈的胜利或是永恒的死亡,汹涌奔腾而去!
铁流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在尖啸!
哥舒翰伏低身体,紧贴着青骢马急速起伏的脖颈。
夜风带着高原特有的苦艾草和冰雪的凛冽气息,如同冰刀般猛烈地灌入头盔的缝隙,抽打在他刚毅的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和绝对的清醒。
胯下的战马四蹄翻飞,肌肉在精良的具装下强劲地律动,每一次踏地都充满爆炸性的力量,稳稳地承载着主人和沉重的铠甲,如同踏着无形的波涛。
哥舒翰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死死锁定前方。
临洮城的轮廓仿佛已在他燃烧的瞳孔中显现。
封常清和大风嘴……他并非不忧心。
五千步兵,哪怕是最精锐的陷阵营,面对未知数量、甚至可能是数倍于己、狂涌而来的吐蕃援军,那里将成为名副其实的绞肉机,是地狱的入口。
封常清那一声沉重的捶甲声,依旧在他耳边回荡。
但此刻,他必须将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杂念,如同丢弃无用的辎重般,彻底抛诸脑后!
擒贼先擒王!狼群的獠牙,必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敌人最松懈的瞬间,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刺入黄石格多那颗自以为稳坐钓鱼台、仍在宿醉中跳动的心脏!
胯下青骢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耳畔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身后如同海啸般轰鸣的马蹄声。
哥舒翰的手,再次紧紧握住了“惊澜”的剑柄,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
猎狼之牙,已然出鞘!目标,临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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