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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铁拳与钢砧(1 / 2)

涪水在磨盘原狭窄的谷口外奔腾咆哮,浑浊的浪涛拍击着黝黑的岩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战鼓。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草木的湿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铁锈味——那是战争临近的预兆。

谷口内,一片死寂。并非空无一人,而是由沉默构筑的堡垒。

数百辆沉重的大车,车厢外侧钉满厚实的木板,缝隙间塞满了浸透泥浆的麻袋和砍伐来的粗壮树干,构成了一道蜿蜒曲折、高达丈余的“铁壁”。

车顶上,无数闪烁着寒芒的长枪斜指天空,枪尖森冷,密密麻麻,如同钢铁的荆棘丛林。

车阵后方,视线难及之处,隐约堆积着巨大的粮草垛,被粗麻布覆盖得严严实实。

这就是唐军悍将张小虎苦心经营的“铁砧”——一个以粮草为诱饵,依托磨盘原葫芦口绝险地形精心打造的死亡陷阱。

车阵顶端,一个身影如同钉在岩石上的秃鹫,纹丝不动。

张小虎,人称“断眉虎”。他身形并不魁梧,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左眼被一条被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黑色头带紧紧覆盖,一道巨大狰狞的伤疤从额角斜劈至嘴角下方,如同一条紫红色的蜈蚣,盘踞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仅存的右眼,此刻锐利如鹰隼,穿透谷口弥漫的水汽和淡淡的晨雾,死死盯着谷外那片逐渐喧嚣起来的开阔地。

地平线上,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起初如同闷雷滚动,渐渐汇成山崩海啸般的轰鸣,震得脚下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一面巨大的牦牛毛黑旗在烟尘最前端猎猎招展,旗面上用金线绣着狰狞的野牦牛图腾——吐蕃王庭精锐,野牦牛旗!

旗下,一员大将如同移动的铁塔。

贡布多吉,吐蕃赞普麾下悍将,以勇猛暴烈闻名高原。

他身披镶嵌着金边的厚重鳞甲,粗壮的脖颈上挂着巨大的兽牙项链,一张虬髯怒张的阔脸上,双目赤红如血,燃烧着征服的欲望和嗜血的狂热。

他胯下的青海骢神骏非凡,肌肉虬结,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嗷——嗬!!!”贡布多吉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身厚重,刃口闪烁着寒光,直指谷内那沉默的车阵。

他声如洪钟,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犷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用吐蕃语狂吼道:“勇士们!看!懦弱的汉狗,像耗子一样缩在烂木头堆里!那里有堆成山的粮食,白花花的面粉,金灿灿的粟米,还有汉人细皮嫩肉的女人!冲进去!碾碎他们的骨头!抢光!烧光!杀光!让他们的血,染红我们的战旗!让他们的哀嚎,成为献给赞普的赞歌!野牦牛旗——冲锋!!!”

“呜——呜呜呜——!!!”苍凉的牛角号撕裂长空,带着原始的野性和杀戮的召唤。

“杀——!!!”一万五千名吐蕃精锐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

冲在最前方的,是贡布多吉最引以为傲的铁骑。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河滩的碎石和浅草,卷起漫天黄尘。

骑士们伏低身体,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致命的弧光,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杀戮的贪婪光芒。

紧随其后的是步跋子——吐蕃军中悍不畏死的重甲步兵。

他们身披厚实的皮甲,有些甚至镶嵌着铁片,手持巨大的木盾和沉重的战斧、钉头锤,如同一群移动的钢铁堡垒,步伐沉重而坚定,目标直指那看似脆弱的车阵闸门。

再后方,是密集的弓箭手方阵,弓已上弦,箭镞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车阵内,空气凝固如铅。

每一个唐军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紧握着手中的武器,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渗入粗麻布衣领。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

他们知道,身后是赖以生存的粮草,是袍泽的生命线,更是整个战局的枢纽。

退一步,即是万劫不复。

张小虎的独眼没有丝毫波动,冷静得可怕。

他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寒冰,非但没有融化,反而让周围的喧嚣显得更加遥远。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手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疤。

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磨刀石刮过生铁,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紧张待命的唐军耳中:

“龟壳里的崽子们,都给老子把尿夹紧了!听哨令!弩手上弦——‘铁雀’(蹶张弩)抵肩!‘竹蜂’(单兵弩)上槽!枪兵——顶住车板!刀盾手——护住弩手腰眼!‘老君倒酒’(火油罐)准备!‘铁雀惊雷’(火药箭)引火绳备好!弓手——火箭待发!没老子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露头!谁敢给老子省一根箭,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听见没有?!”

“喏!”低沉而压抑的回应从车阵各处响起,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士兵们迅速而无声地执行命令,沉重的蹶张弩架在射击孔上,粗大的弩矢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单兵弩手麻利地将小巧却致命的弩箭压入箭槽;

长枪兵将枪杆死死抵在车板内侧预留的凹槽里,手臂肌肉贲张;

刀盾手紧握横刀和蒙皮圆盾,警惕地护卫着脆弱的弩手;

负责投掷火油罐的力士,将沉重的陶罐稳稳放在脚边,旁边是燃烧的火盆;

背负着特制火药箭的士兵,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引火绳;

弓手们将箭头裹着油布的箭矢搭在弦上,箭头微微下垂,避免引燃。

张小虎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但坚定的脸,那只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像是赞许,又像是诀别。

他最后望向谷口外那片奔腾的黑色狂潮,距离越来越近,连战马喷出的白沫和骑士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贡布多吉看着近在咫尺、依旧沉默的车阵,脸上露出残忍的狞笑。

汉人吓傻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车阵被撞开,唐军像羔羊一样被屠戮的场景。

“弓箭手——覆盖!给老子把他们的龟壳射穿!”贡布多吉狂吼。他身后的弓箭手方阵瞬间如林般举起长弓。

“放——!!!”随着军官的嘶喊,一片密集的嗡鸣声响起!

刹那间,天空为之一暗!

数以千计的箭矢如同狂暴的蝗群,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划破空气,形成一片死亡的乌云,朝着车阵狠狠罩下!

“举盾——!!!”张小虎的声音在箭雨临头的瞬间才炸响!

哗啦!车阵顶端和射击孔前,瞬间竖起一片密集的圆盾和特制的厚重挡板!那是用多层牛皮、竹片、浸湿的棉被复合而成,专门对付箭矢。

咄!咄!咄!咄!咄!

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撞击声如同冰雹砸在屋顶!

箭矢钉在盾牌和挡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箭杆剧烈颤抖。

大部分箭矢被坚韧的复合盾牌弹开或卡住,只有极少数穿透缝隙,在车阵内部发出几声短促的闷哼,很快就被拖了下去。车阵如同磐石,承受着第一波狂暴的洗礼,岿然不动。

箭雨稍歇。

“就是现在!”张小虎的独眼精光爆射,右手狠狠劈下!

“铁雀——放!”

“竹蜂——放!”

呜——嗖嗖嗖嗖——!!!

车阵上瞬间爆发出更加尖锐、更加致命的呼啸!上百架蹶张弩同时激发!

粗如儿臂的弩矢带着恐怖的力量离弦而出,撕裂空气,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凄厉尖啸!

它们的目标并非冲锋的骑兵,而是后方的吐蕃弓箭手方阵!

同时,数百支单兵弩矢如同毒蜂出巢,精准而迅猛地射向冲在最前方、已经进入百步之内的吐蕃骑兵!

噗噗噗噗——!

恐怖的穿透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蹶张弩矢如同巨大的铁凿,狠狠贯入吐蕃弓箭手相对单薄的队列中!

一个弓箭手正低头抽箭,粗大的弩矢瞬间洞穿了他的皮甲和胸膛,带着一蓬血雨和内脏碎片,余势不减,又狠狠扎进后面一人的大腿,将两人如同糖葫芦般串在一起,惨叫着倒下!

另一支弩矢射穿了巨大的木盾,连同后面持盾的手臂一起钉穿,盾牌瞬间炸裂!吐蕃弓箭手阵型顿时一片大乱,惨嚎声四起。

而射向骑兵的单兵弩矢同样致命!冲在最前的骑兵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座下战马便发出一声悲鸣,弩矢深深扎入马颈或马胸,战马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出!

有些弩矢则直接射穿骑士的皮甲,透体而过!冲锋的锋矢阵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人仰马翻,速度骤减!

“火箭!压制他们的乌龟壳!步跋子!给老子撞!撞开它!”贡布多吉看得目眦欲裂,狂怒地挥舞着弯刀,咆哮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他没想到这“龟壳”的反击如此犀利狠辣。

残余的弓箭手强压恐惧,再次引弓,这一次,箭头点燃了火焰!

嗖嗖嗖——!

燃烧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再次扑向车阵。

一部分落在车顶,引燃了覆盖的草席和部分木板,冒出浓烟;一部分射在挡板上,火焰舔舐着牛皮和木头。

车阵内立刻响起呼喊:“水!沙土!快灭火!”士兵们紧张但有序地扑打着火苗。

与此同时,扛着巨大撞木的步跋子重甲兵,在少量骑兵的掩护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顶着零星射来的弩矢,朝着车阵中央那道看似最厚重的闸门发起了决死冲锋!

沉重的脚步踏得大地都在震动!他们知道,只有撞开这扇门,才能将里面的汉狗碾成肉泥!

看着步跋子顶着伤亡,悍不畏死地冲到车阵前五十步内,抬着那需要十数人才能扛动的巨大撞木,贡布多吉赤红的眼中再次燃起疯狂的希望。

“撞!给老子撞碎它!”他嘶吼着,仿佛已经听到了木闸碎裂的巨响。

车阵顶端,张小虎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的独眼如同精准的标尺,测量着步跋子与车阵的距离,计算着他们抬着沉重撞木冲刺的速度。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就是现在!

“‘老君’——倒酒!”张小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早已准备在射击孔后、车顶上的数十名力士,立刻将脚边沉重的陶罐抱起!

这些陶罐口用油布封着,里面装满了粘稠刺鼻的黑色液体——猛火油!

他们用尽全力,身体后仰,手臂肌肉块块坟起,猛地将陶罐朝着冲锋的步跋子头顶上方投掷出去!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

沉重的陶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沉重的抛物线,越过车阵顶端的枪尖丛林,如同黑色的陨石,精准地砸向步跋子冲锋集群的头顶和前方!

“什么东西?!”一个步跋子百夫长抬头,惊愕地看着飞来的黑影。

砰!哗啦——!

陶罐狠狠砸在地上、盾牌上、甚至人的头盔上,瞬间碎裂!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猛火油如同恶臭的墨汁,当头淋下!

溅满了步跋子厚重的皮甲、裸露的皮肤、巨大的撞木,以及他们脚下的土地!粘稠的液体糊住了眼睛,滑倒了脚步,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

“是油!火油!”有见识的军官发出惊恐的尖叫。

几乎在油罐落地的瞬间,张小虎的第二道命令如同冰锥般刺出:“‘铁雀’火箭——点火!放!!”

早已引燃了箭头油布、搭在蹶张弩上的火箭,被弩手们狠狠扣动了悬刀!

嗡——嗖嗖嗖嗖——!!!

这一次,蹶张弩射出的不再是冰冷的铁矢,而是拖着长长火尾的死亡流星!它们的目标,正是那片被猛火油覆盖的区域!

轰!轰!轰!轰!

火箭如同精准的火种,瞬间点燃了泼洒开的猛火油!火焰腾起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几乎在火箭落地的瞬间,一片金红色、带着恐怖高温和浓烈黑烟的火海,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巨口,轰然张开!

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方的数十名步跋子和他们扛着的巨大撞木!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爆发!被火焰直接吞噬的士兵变成了疯狂舞动的人形火炬!

猛火油粘稠无比,附着性极强,一旦沾身,根本无法扑灭!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厚重的皮甲,皮甲在高温下迅速碳化、收缩,将

头发、眉毛瞬间化为青烟,皮肤发出滋滋的响声,鼓起巨大的水泡然后爆裂,露出里面鲜红的肌肉和焦黑的脂肪!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烤肉和油脂燃烧的恐怖焦糊气味!

“救我!长生天啊——!”

“烧死我了!水!水!”

被火焰包裹的士兵在火海中翻滚、哀嚎、冲撞,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却只引燃了更多的同伴和地上的油渍!

巨大的撞木也被火焰吞噬,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抬着它的士兵被火焰灼烤,惨叫着松手,沉重的火木滚落,又压倒了几个倒霉鬼,火焰瞬间蔓延过去!

火海隔绝了后续冲锋的步跋子,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他们面皮发烫,浓烟呛得他们涕泪横流。

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同伴绝望的哀嚎,那令人作呕的焦臭气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勇气上。

即使是悍不畏死的步跋子,面对这种超越想象的炼狱之火,眼中也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恐惧和茫然。

冲锋的势头,被这堵突然出现的死亡火墙硬生生遏止!

“废物!都是废物!!”谷外的贡布多吉亲眼目睹了精心准备的第一波攻势,特别是他寄予厚望的步跋子精锐,竟然在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为焦炭,气得浑身发抖,虬髯根根倒竖,几乎要咬碎钢牙!

他感觉自己的脸皮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火辣辣的疼!

一万五千精锐,第一波攻击就损失惨重,连车阵的边都没摸到!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引以为傲的野牦牛铁蹄,仿佛狠狠砸在了一块烧红的、布满尖刺的钢砧上,非但没能砸碎对方,反而崩断了自己的獠牙,烫得皮开肉绽!

狂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如同铁刺猬般的车阵,看着那依旧沉默、只有火焰在噼啪作响的“龟壳”,一股前所未有的、夹杂着屈辱和暴戾的邪火直冲顶门。

“正面不行?老子就砸碎你的龟壳!老子要活剥了那只独眼耗子!”贡布多吉心中狂吼,强行扭转巨大的马头,沉重的马蹄踏碎了几块河滩石。

他对着身后早已被前方惨状惊得面无人色的传令兵和军官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

“蠢货!都在等死吗?!眼睛瞎了?!正面是块铁砧!骑兵!左侧苏孜!右侧朗日!各领五百本部精锐,给老子下马!!!下马!!!”

他吼得唾沫横飞,额头青筋暴起,“从两边坡爬上去!翻过那片该死的鬼林子!抄那群耗子的后路!

老子要亲眼看着张小虎的肠子被挂上树梢!把他的独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快!给老子快!!延误者,立斩!”

被主将狂暴的怒火震慑,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吹响了变调的牛角号。

被点名的千夫长苏孜和朗日,都是贡布多吉麾下以勇猛着称的悍将,此刻脸色也极其难看。

他们看着两侧那陡峭、植被茂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山坡,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密林的深深忌惮。

骑兵下马步战,还是在陌生的山林里攻坚?这简直是让雄鹰折断翅膀去钻地洞!

但军令如山,贡布多吉那择人而噬的眼神让他们不敢有丝毫犹豫。

“下马!!”苏孜和朗日几乎是同时发出嘶哑的吼声。

唏律律!战马不安地嘶鸣。数百名最剽悍的吐蕃骑兵无奈地翻身下马,动作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他们放弃了心爱的战马,放弃了赖以冲锋的骑枪,只携带了便于近战的弯刀和相对轻便的圆盾。

队伍迅速分成两股,像两条被迫离开河流、爬上陌生河岸的黑色巨蟒,开始沿着两侧山坡相对平缓些的地段,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脚下的泥土湿滑松软,混杂着腐烂的落叶和裸露的树根。

茂密的灌木丛拉扯着他们的皮甲,带刺的藤蔓划破了裸露的手腕。

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阳光,使得林间光线昏暗,温度骤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带着腐朽和泥土腥气的湿冷味道,吸入肺里都感觉沉甸甸的。

士兵们眼中带着对密林本能的厌恶和对未知危险的深深恐惧,手中的弯刀和圆盾在这逼仄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笨拙和不顺手。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惊肉跳。

队伍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皮甲摩擦枝叶的沙沙声。

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踏入这片阳光被完全吞噬的、潮湿、阴暗、散发着浓烈腐殖质气息的原始丛林深处时,才绝望地发现自己并非猎手,而是主动踏入了断眉虎张小虎精心构筑的、无形的血肉磨盘!

排头的士兵名叫扎西,一个来自高原牧区的年轻战士,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

他紧握着弯刀,手心全是冷汗,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拨开一片巨大的、如同绿色屏风般的蕨类植物叶。

叶片上湿漉漉的露水溅到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就在他探出左脚,准备踩实前方看似平坦的落叶地时——

“咔嚓!——噗通!——呃啊啊啊——!!!”

脚下的泥土和堆积得厚达尺余的枯叶层,突然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扎西整个人瞬间失重!

惊恐的惨嚎刚冲出喉咙,就被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狠狠打断!他掉进了一个深坑!

坑底,数十根用桐油浸泡过无数遍、呈现出一种诡异暗黄色、尖头被削磨得如同匕首般锋利、还刻意涂抹了污秽粪便的竹签,如同等待已久的毒牙,狠狠地迎接了他!

噗嗤!噗嗤!锋利的竹签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厚实皮靴下的脚板和小腿肚!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啊——!我的腿!!”扎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本能的惨叫。他试图挣扎,却只是让竹签在血肉里搅动得更深,带来更恐怖的痛苦。

几乎就在扎西掉落的瞬间,他附近看似平静的落叶层如同被触发了连锁机关,发出轻微的“簌簌”声,紧接着更大面积的塌陷发生了!

又有两名紧跟着他的士兵猝不及防,惨叫着落入旁边同样伪装巧妙的陷阱坑!

尖锐染毒的竹签刺穿皮肉,剧痛和瞬间涌上的、对未知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发出同样绝望的哀嚎,声音在林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陷坑!地上有陷坑!!”恐慌像瘟疫般在左侧队伍中爆发式蔓延!士兵们前进的速度变得比蜗牛还慢,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地用刀鞘、用脚,甚至用手去试探前方看似平坦的落叶地。

队伍几乎停滞不前,人人自危,刚才还勉强维持的队形瞬间散乱不堪。空气中除了腐叶味,开始弥漫开新鲜血液的甜腥气和粪便的恶臭。

就在所有吐蕃兵的精神高度集中在脚下那危机四伏的地面时——

“咻——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破空声,从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树高处、浓密得如同绿色巨伞的枝桠间射出!

一支劲弩矢,箭头涂着黑乎乎、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的毒药,如同死神的低语,精准无比地贯入一名刚刚举盾试图格挡上方可能落下石块的士兵肩窝!箭头穿透皮甲,深深扎入骨缝!

“呃!”士兵身体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肩胛骨处透出的、带着黑紫色污血的箭镞。

一股麻痹感伴随着剧痛迅速蔓延,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黑色,并开始溃烂!

他张了张嘴,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落,眼神迅速涣散。

“树上!敌人藏在树上!”惊呼声再次四起,充满了惊惶!士兵们仓惶地举起圆盾护住头顶,弯刀胡乱地指向浓密的树冠,弓箭手更是惊慌失措地朝着刚才箭矢射来的大致方向盲目射击。

嗖!嗖!嗖!

箭矢大多徒劳地钉在厚实的树干上,或者射入茂密的枝叶丛中,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碰到。而那个射出致命弩矢的灰色身影,早已像猿猴一样,利用垂挂的坚韧藤蔓悄然滑向另一处更高的、更隐蔽的狙击点。

林间只留下几片微微晃动的树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侥幸避开了脚下的陷阱,并不意味着安全。林间的潮湿空气中,除了腐叶与泥土的气息,开始混杂一丝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血液、毒液和死亡的味道。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再次撕裂压抑的空气。

一名靠在一棵布满青苔的古树旁、正大口喘息的吐蕃兵,似乎想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他脚边的茂密蕨类植物突然微微一动!一根拇指粗细、坚韧无比、上面似乎还缠着细小倒刺的兽筋,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从蕨类下方弹射而出!带着破风声,狠狠抽中了他毫无防护的脚踝!

“嘶!”剧痛使他瞬间失去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

而就在他倒下的位置,一根被巨大拉力崩弯的、削尖如矛的粗大竹竿,骤然失去了束缚!

带着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嘣”声和尖锐的破空声,像一根巨大的毒针,以惊人的速度弹射而出!

噗嗤——!

竹竿带着恐怖的动能,狠狠洞穿了他的胸腹!污血混合着碎裂的内脏碎片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死死钉在了潮湿的地面上,四肢如同触电般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只有鲜血汩汩流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腐叶。

“有……有机关!魔鬼!是魔鬼的机关!”目睹这恐怖一幕的士兵声音都在剧烈颤抖,脸上血色尽褪,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几乎让他们窒息。

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进攻,而是在一片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充满恶意的魔域里挣扎求生,每一步都可能踏入地狱。

一名低级军官强作镇定,用刀背狠狠敲击着自己的盾牌,试图提振士气,嘶吼着:“都散开些!别挤在一起!眼睛盯紧脚下,也看好两边!别碰任何……”他试图总结刚才的教训,提醒士兵注意脚下陷阱和树上冷箭,同时警惕两侧可能的机关。

话音未落!

“噗!”

一声轻微得如同吹灭灯芯的声音。一支淬毒的、短小精悍的吹箭,无声无息地从一丛颜色鲜艳得异常妖异、红白相间的毒蘑菇后面射出。

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光泽,精准无比地扎进了这名军官因嘶吼而微微裸露出的脖颈侧面!

“呃!”军官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蒙上一层可怕的青黑色,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想抬手去拔箭,手臂却只抽搐了一下,便软软垂下。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直挺挺地向前栽倒,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几息之间。

“冷箭!是吹箭!魔鬼!他们是山魈!是山魈变的!!”亲眼目睹军官被无声无息地瞬杀,吐蕃兵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这种无声无息、防不胜防的暗杀,比滚石陷阱和弩箭更令人毛骨悚然,彻底击垮了他们对“敌人”的认知。

未知带来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啊——!”一个士兵彻底疯了,挥舞着弯刀,歇斯底里地朝刚才吹箭射出的毒蘑菇丛疯狂劈砍,草木横飞,汁液四溅。

“出来!魔鬼!出来!”他的疯狂感染了其他人,士兵们惊恐万状地挥舞着武器,朝任何有风吹草动的地方——树后、灌木丛、藤蔓缠绕处——胡乱劈砍、戳刺,试图驱赶那无处不在的“魔鬼”。

一时间,林间枝叶纷飞,一片狼藉,却连敌人一个影子都捕捉不到。

密林深处,一棵巨树的虬结枝干形成的天然掩体后,张小虎仅存的右眼透过枝叶的缝隙,冷漠地注视着下方吐蕃兵徒劳的挣扎和歇斯底里的恐惧。

他的眼神如同千年寒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计算和掌控一切的漠然。他轻轻抚摸着手中一架精巧的单兵手弩,弩身还带着一丝发射后的余温。

那只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黑暗中的狼瞳,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

朗日率领的右侧队伍,遭遇同样惨烈。他们试图沿着一条看似干涸的溪床向上,结果溪床湿滑的鹅卵石下暗藏杀机。

一名士兵踩中伪装成石头的翻板,落入布满尖刺的深坑。

另一名士兵被藤蔓绊倒,触发了横拉过来的削尖木桩,被拦腰扫中,肠穿肚烂。树上射下的冷箭同样精准而致命。

当朗日试图组织盾阵推进时,头顶突然落下无数拳头大小、布满尖刺的藤球(一种名为“鬼见愁”的毒刺蒺藜),砸在盾牌上、头盔上,尖刺穿透皮肉,毒素迅速发作,让士兵浑身麻痹、剧痛难忍,哀嚎着在地上翻滚。

朗日本人也被一支冷箭擦过脸颊,留下深深的血槽,惊得他魂飞魄散。

恐惧同样在右侧蔓延,士兵们龟缩不前,士气濒临崩溃。

贡布多吉焦躁地骑在马上,在林外来回踱步。

他只能隐约听到两侧山林中不断传来的凄厉惨叫、惊恐的呼喊和兵器胡乱劈砍的声音,却看不到具体的战况。

每一次惨叫声传来,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他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左右两翼的“奇兵”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突破的迹象,只有越来越密集的死亡哀嚎不断传来,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他的耐心和信心。

“废物!都是废物!爬个山都这么慢!”他低声咒骂着,内心的不安和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磨盘原方向的寂静,此刻在他耳中如同最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粮道若失,松赞赞普的怒火足以将他这个主将的家族都碾为齑粉!这恐惧混合着滔天的屈辱,让他面孔扭曲得如同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