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七月,空气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天空呈现一种浑浊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边缘被远方看不见的烈日灼烤出黯淡的金边。
没有一丝风,城头那面残破不堪、边缘已被撕裂的“唐”字军旗纹丝不动,无力地垂着,仿佛也在这令人窒息的闷热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
唯有城外,那低沉、压抑、如同闷雷滚动般由远及近的蹄声与脚步声,碾碎了这死一般的寂静,一声声,踏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来了。
城楼最高处,望口粗糙的青砖边缘已被经年的风雨和无数双紧张的手磨得光滑。
守城主将卢少斌的指节捏得发白,死死抵在冰凉的砖石上,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和那几乎冲破胸膛的惊悸都压进这古老的城墙。
他的目光越过两丈宽、此刻却显得如此狭窄的护城河,死死钉在远处地平线上那道不断蠕动、加粗、如同活物般缓缓逼近的黑色潮线上。
视野尽头,除了那令人心悸的黑色,还有几缕孤零零的黑烟在更远处飘荡——那是被吐蕃轻骑掠过焚烧的村庄最后的残喘。
吐蕃人!没有旌旗招展的试探,没有号角悠长的宣示,甚至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这支沉默而凶悍的军队,裹挟着高原的凛冽杀意,就这么赤裸裸地碾压过来,意图昭然若揭:踏平成都,就在今日!
“将军……”身旁一名年轻的副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脸色比头顶的铅云还要灰败,“他们……连阵势都不摆……就这么直扑过来?”
他握刀的手,指关节同样泛白,汗水沿着腕甲边缘滑落。
“摆阵?”卢少斌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里灼热的铁砂感,“那是用来对付值得尊重的对手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那空气似乎带着火苗,燎得肺腑生疼,“赤德祖赞……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传令!四门守军,弓弩上弦,礌石备齐,准备死战!今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遵令!”副尉用力一抱拳,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狠厉,转身嘶吼着,将命令一层层传递下去。“死战!死战!死战!”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沿着蜿蜒的城墙垛口迅速传递、蔓延。
沉闷而急促的梆子声在四面城头不分先后地“梆梆梆”响起,这催命的鼓点瞬间压过了城外吐蕃军阵中骤然爆发的、如同万千野兽同时咆哮的嘶吼!
那嘶吼声浪排山倒海,带着蛮荒的血腥气,直冲云霄,震得城砖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城下,护城河那浑浊的水面,此刻在吐蕃人眼中仿佛成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浅沟。
无数扛着丈许长、厚重原木制成的木板的吐蕃辅兵,在稀疏箭矢的干扰下,如同黑色的蚁群般嚎叫着涌到河边。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刻着高原风霜的痕迹,眼神麻木而凶狠。
沉重的木板被粗暴地推下、架起,更多的木板紧随其后,重重叠叠地压上。
粗粝的木头摩擦声、吐蕃兵粗野的号子声、木板拍击水面的哗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高效的死亡节奏。
仅仅小半柱香的功夫,在守军尚未组织起有效反击的混乱中,四面护城河上,便硬生生铺出了四条通向地狱深渊的“桥”!
“放箭!压制!压制他们架桥!”西城守将陈校尉的吼声在箭楼的阴影里炸响,带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尖利,“都他娘的给我射!射死这些填河的杂碎!”
城头上,仓促组织起来的守军和临时征发来的青壮百姓,在军官的鞭策和呵斥下,慌乱地探出身子。
弓弦的嗡鸣杂乱无章,稀稀拉拉的箭矢歪歪斜斜地朝着河边晃动的黑影射去,大多无力地钉在木板上或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缺乏训练的民壮中蔓延。
一个站在卢少斌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书生,正是老铁匠黄小五的二儿子黄文远。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费力地拉开一张对他瘦弱肩膀而言显然过重的步弓。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顺着清秀却惊恐的脸颊滑落。
他学着旁边一个老军士的样子,眯起一只眼,颤抖着瞄向护城河对岸晃动的人影,试图将箭簇对准一个正奋力扛着土袋的吐蕃兵。
弓弦尚未拉满,他的手臂已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城外,吐蕃军阵中骤然响起一片低沉、整齐、如同地狱磨盘转动般令人灵魂冻结的号令!
“呜——嗡——!”
那是无数张强弓硬弩在同一瞬间绷紧、释放的死亡之音!
天空猛地一暗,仿佛被一块巨大的、带着倒刺的黑布瞬间覆盖!
“趴下!!”卢少斌的咆哮撕裂了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他自己也猛地缩回垛口之后。
晚了。
一片浓密的、带着尖锐破空厉啸的黑云,遮天蔽日地从吐蕃军阵后方升起,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瞬间便越过了狭窄的护城河,朝着毫无遮蔽的城头倾泻而下!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每一寸垛口。
“噗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利器穿透骨肉的撕裂声、砖石被洞穿的碎裂声,还有……撕心裂肺却又短促戛然的惨叫声,瞬间在城头各处爆开!
如同熟透的瓜果被重物砸烂,又像暴雨击打在一片脆弱的芭蕉叶上。
那年轻书生黄文远还保持着引弓欲射的姿势,一支粗长的雕翎箭带着恐怖的动能,精准地撕裂空气,穿透了他脆弱的咽喉!
箭头甚至带着一小截颈骨从后颈穿出!
他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眼中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对死亡骤然降临的难以置信的迷茫和瞬间凝固的巨大恐惧。
手中沉重的步弓“哐当”一声无力地滑落,砸在城砖上。
他整个人像一截被无形的巨斧瞬间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栽倒,重重砸在满是灰尘和碎石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温热的鲜血从他颈后恐怖的创口和口中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漫开一片刺目而粘稠的猩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二娃!我的儿啊——!”不远处正和几个老伙计合力扛起一根巨大滚木的黄小五,目睹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目眦欲裂!
他布满老茧和黑灰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浑浊的老泪混着汗水汹涌而出。
他像一头被刺中心脏的野兽,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哭,猛地丢下肩头沉重的滚木。
那滚木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黄小五踉跄着,全然不顾城下飞来的流矢和头顶呼啸的箭雨,疯了般扑向儿子那尚在微微抽搐的身体,粗糙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汩汩冒血的伤口。
“二娃!你看看爹!你看看爹啊!”这撕心裂肺的哭嚎只持续了一瞬,“嗤”的一声轻响,一支角度刁钻的流矢狠狠扎进他佝偻的肩胛骨缝!
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一个趔趄,剧痛让他所有的哭喊都死死憋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扑倒在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温热的血和泪混在一起。
“顶住!盾牌!盾牌举起来!低头!别露头!等老子号令!”经历过战阵的老兵队正王胡子,脸上溅着不知是谁的血点,双眼赤红如血,用刀背狠狠拍打着身边一个吓傻了的、裤裆已湿透的新兵蛋子,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孤狼,“想活命就他娘的给老子缩好!露头就是个死!”
混乱与死亡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城头疯狂蔓延。
第一波箭雨的残酷洗礼,城头便倒下了数十人,其中大半是那些第一次经历修罗场、连盾牌都拿不稳的平民青壮。
他们缺乏对死亡之雨的本能反应,不懂得如何在箭矢临头前找到那方寸之间、由冰冷城砖构成的庇护之地。
卢少斌半蹲在厚实的垛口后,冰冷的汗珠沿着头盔边缘滑下,刺痛了他布满血丝的眼角。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书生和老铁匠倒下的地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痕。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无力的热流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扫过城下——吐蕃人的先锋步卒,在箭雨的有效掩护下,已经踏上了那刚刚铺就的“木板桥”,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群,发出震天的咆哮,潮水般涌向城墙根!
他们高举着蒙着粗糙牛皮的橹盾,扛着沉重的土袋,推着巨大的、顶端带着狰狞铁钩的云梯车!
而更远处,那负责压制射击的三千吐蕃弓手方阵,箭矢再次搭上了弓弦,第二波死亡之云正在凝聚!
就是现在!
一个声音在卢少斌脑中炸响。
他猛地站直身体,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垛口,无视了耳边嗖嗖飞过的流矢,吼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要将一切撕裂的疯狂:“给我射回去!射死这些吐蕃狗!为死去的兄弟报仇!放箭——!”
“放箭——!”
“放箭——!”
各段城墙上的基层校尉、队正们几乎同时发出了狂怒的咆哮,压抑的怒火和求生的本能在此刻彻底爆发!
“嗡——!”
憋足了劲、眼睛同样血红的唐军弓手和弩手,在盾牌的缝隙间,在垛口的掩护下,将复仇的怒火倾注于弓弦弩臂!
居高临下的优势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狂暴的冰雹,狠狠砸入城下密集冲锋的吐蕃步兵阵中!
“咄!咄!咄!咄!”箭矢钉入蒙皮木盾的声音密集如雨打芭蕉,连绵不绝。
但更多的箭矢,则无情地穿透了盾牌之间狭窄的间隙,或者以刁钻的角度越过盾牌的上缘,狠狠贯入吐蕃士兵缺乏精良护甲的身体!
皮甲、布衣在这些近距离攒射的劲矢面前如同纸糊!
“啊——!”一个冲在前面的吐蕃士兵被一支弩箭射穿了小腿胫骨,惨叫着扑倒在冰冷的护城河水里,瞬间被后面涌上的同伴踩踏淹没。
“呃啊!”另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向后飞起,砸倒了身后两名同伴,三人滚作一团,立刻被后续涌上的人流淹没。
更有人直接被劲矢贯脑而入,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沉重的身体成了后续者冲锋的踏脚石,转瞬被无数只裹着皮靴或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成肉泥。
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迅速染红了护城河边的泥泞土地,又汇入浑浊的河水,晕开一片片触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暗红涟漪。
尸体在河边和桥头堆积起来,成了后续者冲锋的垫脚石,又被不断涌上的黑色人流踩踏得面目全非,骨断筋折。
然而,吐蕃人的冲锋浪潮,仅仅因为这阵复仇箭雨而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涟漪,如同巨石投入黑水激起的短暂水花,随即又以更加狂暴、更加悍不畏死的姿态,狠狠拍击在成都城坚固的墙基上!
死伤?似乎全然被无视了。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城头垛口,只有杀戮和征服的狂热火焰在燃烧。
仿佛那倒下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督战军官的弯刀在后方闪烁着寒光,任何退缩者都会被当场格杀。
“放箭!快放箭!别停!压制填河的!瞄准推云梯的!”卢少斌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嘶吼而彻底嘶哑变形,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衬,冰冷的铁甲紧贴着湿透的衣物,带来一种粘腻的不适感。
他看到更多的吐蕃辅兵在橹盾的掩护下,将一袋袋沉重的泥土疯狂地投入护城河。
浑浊的河水翻腾着,被强行挤开,一段段护城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填平!
那四条“木板桥”在迅速变宽、变实,足以让更多的士兵和攻城器械通过。
城头上,守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催促着弓弩手。
“嗡——!”
又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带着催命的尖啸,从城头倾泻而下!
噗噗噗噗!
大部分箭矢再次被那些坚实、覆盖着多层浸水生牛皮的巨大橹盾挡住,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只有少数穿透缝隙,或者射中后面推车、扛梯的士兵,引发几声压抑的惨叫。
但整个橹盾阵和云梯阵的推进速度几乎没有减缓!
它们像移动的堡垒,坚定地碾过同伴的尸体和血泊,逼近城墙。
“火箭!射火箭!瞄准云梯!烧了它!”一个冰冷、斩钉截铁的女声在混乱嘈杂的战场中清晰地响起,穿透了喧嚣。
是甲娘!
她不知何时已从城楼高处下来,站在西城一段相对稳固的城墙上,黑色绣金线的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脸上覆盖着半幅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如同寒潭深水。
她身边簇拥着几名同样黑衣、眼神锐利如鹰的绣衣使护卫,如同磐石般拱卫着她。
蘸满了粘稠火油的箭矢被士兵们用火把点燃,弓弦再次发出怒吼。
带着摇曳火尾的箭矢划出弧线,抛射而出。
一些火箭钉在了云梯粗大的木架上,火焰开始噼啪作响地蔓延。
但吐蕃人显然早有防备,每架云梯旁都跟着数名提着木桶的士兵,迅速将水泼向起火点,白烟升腾,火焰被扑灭。
更多的火箭则被高高举起的橹盾挡住,徒劳地燃烧着。
“滚木礌石!准备!听号令!”卢少斌看着越来越近、几乎能看清盾牌后那些狰狞面孔的敌人,心脏在铁甲下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胸腔。
他拔出腰间横刀,雪亮的刀锋指向城下。
被强征来的壮丁们,在士兵们挥舞的皮鞭和粗暴的呵斥下,哭喊着、颤抖着,将沉重的滚木和巨大的石块抬到垛口边缘。
每一根滚木都需数人合力,每一块礌石都重逾百斤。
黄小五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府兵踢了一脚,忍着肩胛伤口的剧痛,和几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伙计合力扛起一根粗大的、带着枝桠断口的滚木。
那冰冷的、湿漉漉的木头压在他早已佝偻的背上,重得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儿子黄文远那被一领破席草草盖住的尸身,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让他几乎失禁。
城下,那些如同地狱涌出的恶鬼般的吐蕃兵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和疯狂的吼叫清晰可闻。
巨大的橹盾阵终于推进到了护城河边,距离城墙根仅数丈之遥。
盾牌猛地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早已蓄势待发的、扛着鼓鼓囊囊土袋的士兵!
他们发出非人的嚎叫,奋力将沉重的土袋抛投向护城河中!
一袋、两袋、十袋、百袋……浑浊的河水剧烈地翻腾、溅起泥浆,一段段护城河正在被迅速填平!城下的空间在急速扩大。
同时,数十架巨大的云梯车,在无数士兵赤裸着上身的推拉和绞盘的吱呀声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和士兵的号子,如同巨兽昂起的头颅,轰然架上了高大的成都城墙!
沉重的梯头铁钩,带着巨大的冲力,“咔嚓”一声死死地扣住了城垛的青砖!
巨大的撞击力让城头都感受到一阵明显的震动!
“杀上去!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勇士,赏黄金百两,奴隶百人!后退者,死!”一个粗豪狂暴、带着浓重高原口音的吐蕃语吼叫声在城下响起,充满了血腥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
是吐蕃先锋大将噶尔·达扎路恭!
“吼!吼!吼!”吐蕃士兵的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
狂热的呼喊如同海啸。
他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嗜血饿狼,口衔弯刀,一手举着小圆皮盾护住头脸,一手死死抓住粗糙的云梯横档,开始疯狂地向上攀爬!
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附着在巨树上的黑色蚁群,瞬间布满了数十架云梯!向上攀爬的沙沙声和粗重的喘息汇成一片。
“礌石!滚木!给我砸!砸死这些狗娘养的!”卢少斌眼睛赤红,几乎要瞪出血来,手中横刀指向最近的一架爬满敌人的云梯,嘶吼声带着破音。
轰隆!轰隆!轰隆!
巨大的滚木和沉重的礌石,被守军和壮丁们用尽全身力气,合力推下城头!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沿着陡峭的云梯表面狠狠砸落!重力赋予了它们毁灭性的动能。
“啊——!”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瞬间撕裂空气!
被滚木礌石直接砸中的吐蕃士兵,如同被千斤重锤击中的西瓜,瞬间血肉横飞,筋骨寸断!
滚木礌石一路翻滚、弹跳、碾压,将云梯上的士兵一串串地、毫无怜悯地扫落下去!
城下顿时下起了一场恐怖的血肉之雨!
残肢断臂、破碎的内脏和颅骨四处飞溅,鲜血如同泼墨般瞬间染红了城墙根下的大片泥土和刚刚填平的河道!
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
一个被礌石砸碎了半边肩膀的吐蕃兵挂在云梯中段,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挣扎了几下才坠落下去。
“金汁!倒金汁!”甲娘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对付这种密集攀爬的敌人,这是最恐怖、最无人道的手段,也是守城方最后的绝望利器。
早已在巨大铁锅中烧得滚沸、翻滚着黄绿色粘稠气泡、散发着令人窒息作呕的恶臭的粪汁,被守军士兵用长柄大铁勺舀起。
士兵们忍着剧烈的恶心,憋着气,将沸腾的、冒着刺鼻白烟的金汁,对着下方云梯上攀爬得最密集的吐蕃士兵兜头浇下!
“滋啦——!”
滚烫的金汁浇在人体上,瞬间发出油炸般的恐怖声响!
皮肉立刻焦黑、起泡、溃烂,白色的水汽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焦臭冲天而起!
“啊——!佛祖啊!我的眼睛!我的脸!”
“烫!烫死我了!”
被淋个正着的吐蕃士兵发出撕心裂肺、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凄厉惨叫!
剧痛让他们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平衡,手一松,便从高高的云梯上惨叫着摔落下去,重重砸在下方堆积的尸体或硬地上,非死即残!
那恶臭和惨状,让后续攀爬的士兵也为之胆寒,动作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迟疑。城下被金汁浇到的地方,升腾起一片片带着恶臭的白烟,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户。
然而,吐蕃人的攻击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面的士兵倒下,后面立刻有更多的人被督战队的弯刀驱赶着,红着眼睛,踩着同伴尚在抽搐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污,嚎叫着补上!
巨大的橹盾被再次高高举起,掩护着新的填河士兵和攀爬士兵。
弓箭手也在盾牌掩护下,开始向城头仰射,进行火力压制。
虽然仰射效果不佳,力道和准头都大减,但零星的箭矢还是如同恶毒的蜂群,给城头的守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和混乱,不时有士兵或民壮中箭倒地,打乱了守城的节奏。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白热化!
成都城头,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
喊杀声、濒死的惨叫声、战鼓声、号角声、滚木礌石撞击云梯和肉体的沉闷轰响、金汁浇下时恐怖的滋啦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刀剑碰撞的铿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宏大而残酷无比的死亡交响曲!
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城墙砖石的缝隙向下流淌,在墙面上勾勒出无数道暗红色的、蜿蜒的痕迹。
尸体在城墙下和城头迅速堆积起来,层层叠叠。
甲娘如同磐石般站在一段相对安全的城楼连接处,绣衣使的精锐护卫在她周围组成一道人墙,格挡着零星飞来的流矢。
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视线扫过整个沸腾的、如同炼狱的战场,不断向身边的传令兵发出简短清晰的指令,调派着手中为数不多的预备队,填补着被吐蕃人重点突破而摇摇欲坠的薄弱环节。
她的手指在腰间那柄淬毒短剑的剑柄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计算着滚木礌石和金汁的消耗速度,每一个数字都让她的心向下沉一分。
卢少斌则挥动着横刀,在血腥弥漫的城头奔走,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吼叫着。
他华丽的明光铠上已溅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泥点,束发的簪缨也不知何时被打落,几缕乱发被汗水粘在额角。
最初的恐惧在血与火的残酷洗礼中,正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疯狂和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他知道,自己身后就是成都,就是大唐西南最后的屏障,已无路可退!每一次挥刀指向敌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
一个异常悍勇的吐蕃百夫长,名叫多吉,体格魁梧如熊。
他顶着盾牌,灵活地躲闪着砸下的石块和滚木,竟然硬生生爬到了云梯顶端!
他猛地暴喝一声,强壮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跃上城垛!
手中沉重的弯刀带着风声狂舞,瞬间就将两名试图将他推下去的守军士兵砍翻在地,一人头颅飞起,一人胸腹开裂!
“吐蕃狗上城了!这边!这边!”附近的守军惊恐地大叫起来,阵型出现了骚动。
一旦被打开缺口,后果不堪设想!
“围上去!杀了他!绝不能让他站稳脚跟!”卢少斌目眦欲裂,亲自带着几名亲兵扑了过去!
他手中横刀化作一道寒光,直劈多吉面门!
那百夫长多吉异常凶悍,弯刀挥舞得泼水不进,“铛铛铛”几声脆响,不仅格开了卢少斌的劈砍,还顺势反撩,差点削掉旁边一名亲兵的手臂!
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笑,试图扩大立足点,为后面的同伴争取时间。
就在他侧身挥刀,格挡右侧刺来的两杆长矛时,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视觉的死角!
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噗嗤!
一柄细长的、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短剑,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从他颈侧锁子甲微小的缝隙处刺入,瞬间割断了肌腱和血管!
是甲娘!她不知何时已亲自出手!一击即退,身影飘忽如烟。
百夫长多吉身体猛地一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滚烫的鲜血从颈侧和口中喷涌而出。
他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强壮的身体晃了晃,随即被蜂拥而上的守军乱刀砍死,尸体被数人合力踹下了城头,砸在下方攀爬的吐蕃兵身上。
但这致命的突袭,仅仅是战场上一个小小的涟漪。
在吐蕃军巨大的兵力优势和赤德祖赞“昼夜不停”的严令下,越来越多的云梯段出现了险情。
吐蕃士兵如同跗骨之蛆,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地涌上城头,又被守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拼死推下去。
每一寸城墙都在反复争夺,每一块垛口都浸透了鲜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个唐军士兵刚用长矛将一名吐蕃兵捅下城墙,就被侧面爬上来的敌人一刀砍掉了手臂,惨叫着倒下;
另一个吐蕃兵刚刚在城垛上露头,就被几杆长矛同时刺穿,像破麻袋一样被挑飞出去。
惨烈的搏杀在每一架云梯顶端上演。
“火油!用火油烧那架云梯!”甲娘锐利的目光扫过战场,指向一架距离她不远、上面攀爬的吐蕃士兵特别密集的云梯车,厉声下令。
几名守军士兵合力抬起一大锅翻滚着黑烟、温度高得扭曲空气的滚烫火油,喊着号子,奋力将其倾泻而下!
粘稠的黑色火油如同瀑布,浇灌在那架云梯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士兵身上!
“点火!”一支早已准备好的火箭紧随其后,精准地射入火油之中!
轰——!
烈焰如同愤怒的火龙,瞬间冲天而起!
整架巨大的云梯连同上面攀爬的数十名吐蕃士兵,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扭动、哀嚎的巨大火炬!
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声刺破云霄,人体燃烧发出的焦臭味和皮脂燃烧的异香混合着浓烟弥漫开来,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黑烟柱!
熊熊的火光和绝望的惨叫暂时遏制了这一段城墙的攻势,也震慑了附近几架云梯上的敌人。
远处,赤德祖赞端坐于象征赞普权威的巨大白色牦牛尾王旗之下。
他身披镶嵌宝石的华丽铠甲,面容如同高原的岩石般冷硬坚毅,深邃的眼窝里映照着成都城头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守军的顽强并未出乎他的意料,只能算是困兽犹斗,不过那层出不穷、狠辣有效的守城手段(尤其是金汁和火油的运用)却让他微微蹙了下眉头。
但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片冷酷的坚毅和主宰生死的漠然。他挥了挥手,声音平稳而冰冷,如同雪山之巅刮过的寒风:“传令!中军增兵!持续猛攻!昼夜不停!我倒要看看,这成都城的血,要流到什么时候才会干涸!才能浇灭我吐蕃勇士的怒火!”
“遵令!”传令官的声音带着狂热的敬畏。
更加急促、如同催命符般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号角声也变得更加凄厉高亢,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更多的吐蕃士兵,如同黑色的、永不枯竭的潮水,从庞大的军阵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扑向那燃烧着、淌着血、堆积着尸山的成都城墙!
城上城下,箭矢如飞蝗般交织穿梭,滚木礌石如冰雹般砸落,滚烫的金汁和火油不断倾泻,将城墙根化作沸腾的油锅和燃烧的地狱。
尸体在城墙下层层堆积,越垒越高,惨烈的攻防战,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血肉磨盘,疯狂地吞噬着双方的生命。
甲娘站在被血与火染红的城楼上,面具后的目光扫过城外仿佛无穷无尽、仍在不断涌来的黑色大军,又抬头望了望东方依旧阴沉、不见一丝曙光的天际。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还残留着毒血气息的短剑剑柄上反复摩挲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城中滚木礌石储备已消耗过半,金汁告罄,火油亦所剩无几。
守军伤亡惨重,士气在巨大伤亡和持续不断的压力下,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还能站立的士兵肩上。
她的目光掠过城下那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焦臭的尸体,掠过城头横七竖八倒卧的袍泽和平民,最终停留在远处吐蕃中军那杆巨大的、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牦牛尾王旗上。
赤德祖赞的身影在王旗下如同一个冷酷的黑色剪影。
张巡……你们……何时能到?
这个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回荡,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成都的血……快要流干了……还能撑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就在这时,她冷冽的目光骤然一凝!她死死盯住吐蕃中军大营的边缘地带
在混乱喧嚣的战场背景中,一小队约莫百余骑的吐蕃精骑,并未投入攻城的方向,反而如同鬼魅般脱离了主阵,正悄无声息地、极其隐秘地朝着成都西北方那片地势略高、林木稍显茂密的缓坡地带疾驰而去!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有序,刻意避开了战场主视线,在烟尘和地形的掩护下,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若非甲娘所处位置极高且目力超群,极难发现!
那片缓坡……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战场,甚至能隐隐看到成都城内的一些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