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徽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甲片表面,指尖清晰地感知到那并非一块死板的平板——整副甲胄的内里,覆盖着一种极其精妙、肉眼难以察觉却又真实存在的、均匀向外拱起的微弧面。
这正是他所坚持的“卸力”设计之精髓所在——敌人锋利的箭矢、沉重的刀锋,撞击到这如同活物般的甲面弧线时,一部分力量将被巧妙地牵引、滑开,而不是如同击中铁板般全盘硬接!
“好!”一声短促却无比清晰的赞许,如同金石坠地,在嘈杂的工坊一角骤然响起。
裴徽眼中那专注审视的寒冰瞬间溶解,闪过一道毫无掩饰的满意锐光!
他手臂用力,将那沉重的铁甲掂量了一下,如同在掂量一个战士的生死,暗自以手下最精锐悍卒的极限体力作为衡量砝码。
三十斤,这分量悬在肉体凡胎之上,尤其是在酷暑行军、长途奔袭之时,无疑如山之重负。
但想到那些战士平日操练时背负的粮食、帐具、武器之重,想到战场上一条命与几十斤精铁的永恒换算——这重量,似乎又有了值得的理由。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般落在赵景前那张被烟火熏染得沧桑黝黑、此刻却因巨大期待而几乎在燃烧的脸上:“赵景前!”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场敕令,“这副铁甲,尔等做得极好!竟能悉数揣摩并化用朕之所思,更精工锤炼至此等境地!用心,用心良苦矣!”
那‘用心’二字,他咬得特别重。
皇帝亲口呼名!
这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赵景前耳中,简直如同九天惊雷贯顶!
巨大的、从未奢望过的荣耀感如同汹涌的铁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镇定,席卷全身每一块筋肉,每一根骨头。
他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仿佛整个人被无形的重锤轰然击中。
一张饱经烟火淬炼、早已习惯平静的面孔,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炉中刚取出的烙铁!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挤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谢恩字眼!
他身后所有参与打造的大匠,连同那些侍立在侧的工坊官员,甚至罗晓宁的面上,都瞬间涌现出近乎狂喜的激动。
尤其是那几个亲手锤打每一片甲片、为那微妙弧度耗尽心血的老匠,眼中竟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光,死死咬着嘴唇才能不泄出声来。
能得到这位如同天神般俯瞰帝国工匠体系、每每以超越时代的奇思推动着天工之城前行的年轻帝王的认可与肯定,是他们整个匠师生涯、乃至整个家族血脉所能企及的至高无上的辉煌!
“谢……谢……陛下天恩!”赵景前几乎是用全身气力,才从紧绷的喉咙里挣扎出这几个破碎的字眼,语不成句,声音哽咽得如同被砂石磨砺。
裴徽将甲胄郑重递还给一旁侍立的卫士——不再是刚才的冰冷审视,而是如同托付一个战士的生命。
随即问道:“配套步卒之铁盔、护颈、臂腕之甲,可已齐备?”
罗晓宁闻声立刻跨前半步,在皇帝灼灼目光下躬身回禀,语速如磐石落地,清晰可辨:“启禀陛下,按新甲样式打造之铁盔、铁护颈已大致完备,剩余甲片淬火后正在紧张打磨穿孔,半数可用。至于臂腕护甲,锻打粗形已成,正连夜精修。”
“臣斗胆请命,向陛下立下军令之状:最多再三日,必能将剩余部属全部依陛下构想之规格交付!”
他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如同在燃烧生命力做出保证。
裴徽微微颔首,那凝滞在工坊上空的沉重气氛似乎为之一缓。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人——他们满身油污烟尘,双手粗糙开裂如老树皮,衣衫褴褛沾满铁屑与汗碱,然而正是这样一群人,用血汗浇灌着帝国的武力根基。
他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温度:“尔等……做得很好,辛苦了。”
这句普通的抚慰,在这群习惯了机械劳作、习惯了卑微地位的匠师耳中,却如同冰天雪地里突降的暖阳,令许多眼眶瞬间重新湿润起来。
但裴徽的话并未结束,他紧接着抛出的问题如同锋利的刻刀:“眼下这盔甲作坊,所遇最大困难为何?是精铁材板不足?熟练匠人手短缺?还是锻造之法本身仍有难逾之天堑?”
空气再次微微一凝。赵景前下意识地飞快抬眼瞟了一下罗晓宁。
罗晓宁几乎没有表情变化,只是用眼神无声地鼓励:天子垂问,直陈便是,何须遮掩!
赵景前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腔内那股横了心要说实话的胆气,声音竟比平时洪亮了几分,带着匠人特有的那种粗粝的坦率:“启禀陛下!是……是人手!总觉着……不够用啊!”
此言一出,如同在闷罐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身后那些老匠们紧绷的身体竟都不自觉放松了一丝,眼中流露出“总算有人说出实情了”的释然和压抑太久的委屈。
这“不够用”三个字,道尽了他们所有核心大匠半年以来的切肤之痛,是所有疲惫与焦虑的核心源头。
赵景前这话,如同一记铁锤重重砸进了在场每一个匠师的心坎,掀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裴徽立国虽然时日尚短,但这年轻的帝王却以雷霆万钧之势,短短数月内便同时掀起三处刀兵——西南蜀地剿灭不臣,北方幽州抵御契丹寇边,东南则弹压意图割据的江南节度使。
三线同时作战,动用超过十五万精锐大军!其后勤压力,如山如海。
这三线节节胜利、捷报频传的背后,除了前线将士用命、统帅指挥得当之外,一个无法忽视的支撑是:源源不断输往前线的精良武装。
甲士身上的铁甲是否坚不可破?手中战刀能否斩断敌刃?连发快弩能否箭如雨下?巨型枪弩能否洞穿城门?改良抛石机能否砸碎城垛?
每一项都关乎胜败,每一件都出自眼前这片被汗水浸透的区域。
支撑如此庞大的战争消耗,是近万名工匠在这如同巨大熔炉般的天工之城工坊内,几乎无休无止的劳作!
虽则裴徽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立国初始便改革了匠人规制,其俸禄银钱远超农人税赋之得,更有清晰的计件奖赏之法激励,实属历代匠人前所未有的优渥境遇。
然而,连续数月每日超过六个时辰的强力劳作,便是铁打的金刚也需淬火喘息。
每一片甲叶的敲打,每一根弩臂的打磨,每一炉铁水的倾注……无不消耗着匠师们的精气神。
人,尤其是精熟技艺、能掌核心工序的大匠,成为了这片创造金属生命的森林中最为珍贵也最为匮乏的资源,如同暗流中的孤岛,永远处于干渴的状态。
裴徽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灵魂的质地——缓缓扫过每一位在场大匠师的脸庞。
汗水在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淌出蜿蜒的沟渠,烟尘侵染了眉目,深深的疲惫如同印痕刻进眼底深处,然而在那疲惫之下,除了对皇帝问话的敬畏、对认可荣耀的珍视、对解决困难的一丝期盼……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愿多事更不愿触碰行规的保守,如同一层坚韧的金属外壳护在心脏外。
空气沉默了片刻,这沉重的寂静被远处水锤的轰隆声填满。随即,裴徽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这片凝滞:“人手,朕可以加——甚至可以大量加,将天下手艺过人的铁匠源源送来!”
这如同强心剂的承诺让所有人精神一振,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火焰。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陡然凝固了所有的欣喜:“但朕有个要求——”
所有人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屏住呼吸,仿佛连工坊内震耳欲聋的打铁声都瞬间消隐了,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在胸膛里如擂鼓般敲响。
空气凝固得像被投入冰窟的铁块。
裴徽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寒锋,平静却又锋锐地扫视全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不容任何质疑和回避:“你们这些老匠人、大掌案!不能只让新来的人干些粗活——扛木头、拉风箱、烧炭火!你们——必须亲手教他们!将你们那些所谓‘吃饭保命’的本事、那些几十年才摸索出的独门诀窍,倾囊相授!分毫不许藏私!”
“轰!”
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炸雷在每一个工匠的灵魂深处炸响!石破天惊!
赵景前瞬间石化了。
他身后的所有大匠,无论老少,脸上那刚刚燃起的火焰如同遇到万载寒流,瞬间凝固、碎裂、然后化为一片呆滞的死灰。
若非说出这话的人是至高无上、手握生杀大权、更如神只般指引着天工之城方向的皇帝陛下……任何一位六部的尚书、天工之城的总管,哪怕是罗晓宁当面提出此等要求,他们此刻恐怕早已是重则指着鼻子怒骂出声,轻则当场脸色铁青如尸、拂袖而去、心中埋下冲天怨怼之火!
千百年匠人行当的铁律是什么?!
——师徒传承!师为父,徒为子!三年打杂,六年学艺,十年方能窥门径!倾囊相授?那是疯子!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把自己压箱底吃饭的独门手艺都掏出去了,将来新人踩着自己上位,自己这把老骨头还值几个钱?还怎么养家糊口?
——所谓“秘方在手,富贵我有”!那些祖辈用性命换来的小窍门、那些无数次失败摸索出的精准火候、铁口铜牙都撬不出来的微妙手感……那是祖传的饭碗,是家族立足的命脉!
无数念头,带着千年行规的冰冷和自身利益攸关的恐惧,在这些老匠人脑中疯狂冲撞。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错愕,迅速转变为难以理解、无法接受的茫然失措,最后深深沉入一种被逼到墙角、如同待宰牛羊般巨大忧惧的泥潭中。
喉头滚动,嘴唇翕动,却呐呐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更不敢直接忤逆那不容置疑的天威。
裴徽何等人物?他洞若观火,太了解这片土地上承袭千百年的工匠保守传统与根植骨髓的生存逻辑了。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恐惧和困惑揉皱了的老脸,看着那藏在眼底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剧烈抵触情绪,这位年轻的帝王反而嘴角微微向上牵动,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轻笑。
这笑声,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第一圈涟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让匠人们紧绷欲断的神经瞬间缓和了一线。
“诸位老匠师,不必如此忧心忡忡,如赴刑场。”裴徽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抚平波澜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紧绷的耳中。
“朕知道你们的所思所虑。你们的手艺、你们的独门诀窍,是你们安身立命之本,是你们养家糊口、传诸子孙的依靠,非金银可换。朕岂会行那断人根本、绝人生路之恶事?”
他语气沉稳,似乎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众人绷紧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缝隙。
他随即话锋流转,带着一种庖丁解牛的精准:“朕且问你等,你们如今所得银钱月饷,是否按初、中、高、大匠师四等品阶,领取定额饷银?之后再加上你们亲手做出多少把刀、多少副甲胄,按件计发额外奖钱?”
罗晓宁在旁,立刻代为高声补充证实:“陛下明察!确是如此!初匠月俸二两,中匠三两,高匠五两,大匠师足有八两!再依各作坊完成官定月额,按件计酬,多作多得!此乃陛下登基后为工部天工之城定下的新法,深得匠心!”
他的声音如同给皇帝的话加上一道法度印章。
“是!陛下!”赵景前和身后几位品阶高的匠师连忙躬身应答,心中却愈发困惑,不知皇帝所图为何。
“对!正是此法度,”裴徽微微颔首,目光如炬般锁定在场的工匠,语调陡然一扬,“朕,今日便为你等再立一桩新规矩!”
声音如同惊堂木拍下:“从即刻起,凡大匠师等级之工匠,若收徒授业者,朕额外再予他一份‘师傅月饷’!与本身月俸、计件奖钱,三酬并行!”
“‘师傅月饷’?”这四个字在作坊内嗡嗡回响,如同投入死水的几枚石子。所有的匠人眼中都露出了茫然——前所未闻!这是何意?
“对!额外的一份银子!”裴徽斩钉截铁,字字如珠,“此‘师傅月饷’之多少,便取决于你带了多少徒弟、你带出的徒弟手艺到了何等境地!”
如同一道闪电骤然划破漆黑的夜空!
在场的所有匠师,没有一个不是饱经世故又聪明绝顶之人!
皇帝的这番话语,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他们的认知壁垒上!
其中巨大的利益和前所未有的运作方式,如同拨云见日的利剑,瞬间照亮了他们心中原本只有黑暗和本能的恐惧!
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去打铁?不必累死累活熬干心血去计件?
只需指导那些新人……教他们做事……监督他们做好……然后就能凭借自己那些“独到眼光”和“深厚经验”,拿到一份甚至可能超过自己亲手打铁锤甲所得奖钱的额外俸禄?!
而且——只要徒弟带得多、带得好,产出越多,自己这份“师傅钱”就水涨船高?
简直……简直是天上掉下一座金山,还偏偏砸在了自己脚下!
巨大的利益驱动如同奔腾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那传承千年的保守堤坝!
赵景前第一个如醍醐灌顶!
他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银锭!
巨大的激动瞬间如火山喷发般从胸中涌上头顶,他眼神中的恐惧和茫然一扫而空,爆发出足以灼烧空气的炽热光芒!
他猛地单膝跪地(若非皇帝在面前,几乎要双膝跪下激动磕头),声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颤抖尖锐,响彻了整个作坊区:“陛下圣明!此法……此法当真是……妙绝!妙绝啊!”
“天工之城……往后无忧矣!臣……臣等在此立誓!从此定当竭尽全力,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天地鬼神共鉴!若有欺瞒,甘受天诛!”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誓言来表达此刻的灵魂震颤。
其他工匠,包括罗晓宁带来的工部官员,此刻全都如梦初醒!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袭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份“师傅月饷”背后意味着多大的好处和彻底的生存保障转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