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徽的目光,再次掠过御案上那柄静静躺在紫檀木托盘里的新钢横刀。
冰冷的刀锋,在无数烛火映照下流淌着幽深的寒光,仿佛与太行山涧底凝固的暗红血液、淮河上尚未散尽的焦黑烟尘遥相呼应。他嘴角勾起一丝深邃难明的笑意。
钢铁已成,国之利刃初露锋芒;爪牙已利,龙虎之师初试啼声便震惊天下;强敌已破,北疆南境同时奏凯……这新朝的开局,比他预想的更加完美!
然而,他深邃的目光投向殿外晴朗却深邃无垠的天空,那笑意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思虑。
袁思艺那尖细谄媚的嗓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十二分的殷勤:“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双喜临门,奴婢……奴婢真是欢喜得要晕过去了!”
裴徽没有回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蕴含着掌控一切的巨大力量,清晰地传入袁思艺耳中:“袁思艺。”
“奴婢在!”袁思艺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几乎要趴到地上。
“赐河北、淮南信使,御酒各三坛,锦帛各百匹。准其在驿馆休沐三日,太医署派良医好生诊治其伤,调理身体。待其恢复,再回军中复命。”
裴徽顿了一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遥远的战场,“传旨郭子仪、冯进军:朕在长安,静候二卿凯旋!届时,当以此新铸之钢刀为引,以最醇美之酒,为二卿,为所有有功将士——庆功!朕,要与尔等共饮!”
“奴婢遵旨!陛下体恤将士,仁德无双!奴婢这就去办!办得妥妥帖帖!”
袁思艺喜得见牙不见眼,脸上每一道褶子都洋溢着谄媚的笑意,连忙躬身领命,尖着嗓子招呼殿角侍立的小太监们,“快!快!没听见圣谕吗?速去尚食局、少府监!挑最好的御酒!最鲜亮的锦帛!还有,去太医署,叫他们派最好的医官到四方馆候着!手脚麻利点!误了事,仔细你们的皮!”
朝会散去,夕阳熔金般的光辉泼洒在巍峨的兴庆宫朱红宫墙和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上,也映照着鱼贯而出的群臣脸上尚未褪去的兴奋红晕与各种复杂的表情。
议论声、赞叹声、低语声在空旷的广场上交织。
“郭老将军用兵,当真如神!以逸待劳,瓮中捉鳖,此一战,足可封神,彪炳青史!”颜真卿与王维并肩而行,老相爷抚着花白长须,感慨万千,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欣慰的光芒,“钢铁铸就锋刃,将士效死用命,天时地利人和皆备,此乃天授中兴之兆!天命在吾皇啊!”
王维望着宫墙外被晚霞渲染得如同燃烧锦缎般的天空,仿佛那瑰丽的云彩便是太行山涧底凝固的血色、淮河上翻腾的烈焰,他轻声道,声音带着诗人特有的感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黄尖涧血沃,风陵渡火焚,口袋岭锁龙……此三者,皆为盛世奠基之血火祭礼。壮则壮矣,烈则烈矣……”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低,如同叹息,“只是,祭礼之后,当思抚平疮痍,泽被苍生。那免赋之诏,实乃及时甘霖。”
他身旁几位清流文官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武将们则聚在一起,情绪更为外露激昂。郭千里眉飞色舞,用力拍着王忠嗣的手臂:“王帅,您听听!冯阎王这名号真不是白叫的!水火无情,连环杀招!水战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陆战关门打狗还招降了一窝!这手段,这心计!雷霆万钧!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嘿,我爹那边也不含糊,关门打狗,一个没跑掉!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兴奋得有些口不择言。
王忠嗣沉稳地点点头,眼中是对后辈将领的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二位大帅用兵,皆入化境,不拘一格。郭帅稳如山岳,步步杀机;冯帅诡如雷霆,一击必杀。此二捷,一北一南,同时告破强敌,足可震慑天下不臣之心十年!宵小之辈,当寝食难安矣。”
他宽厚的手掌在郭千里肩膀上按了按,既是赞许,也是提醒他注意言辞。
严庄落在后面几步,目光在王忠嗣挺拔如松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又扫过远处正与几名户部官员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手指还在下意识捻动的元载,嘴角掠过一丝冰冷而难以察觉的讥诮。
他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珏,眼神晦暗不明。
喧嚣终于散尽,巨大的紫宸殿恢复了它固有的空旷与近乎神圣的寂静。
夕阳的最后几缕余晖,如同金色的丝线,穿过高大的殿门,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光影,也将独自一人立于丹陛之上、背对殿门的裴徽身影,映照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他身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明黄龙袍,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内敛而威严的光芒。
他缓缓踱步,无声地走到御案前。
那柄新钢打造的横刀静静地躺在紫檀木托盘里,幽冷的寒光在渐暗的光线下反而更加醒目。
裴徽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一股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质感的寒意瞬间从掌心传递开来,顺着臂膀蔓延。
他缓缓将刀提起,横亘于眼前。
光滑如镜、澄澈如秋水的刃面,清晰地映照出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面容。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狂喜、激动、豪情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冰层般的冷静与深不见底的思虑。
刀身微转,映出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也映出殿外那片深邃的、刚刚被捷报点燃、此刻又迅速重归沉寂的天空。
杜衡的临阵倒戈……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仿佛预先排演好的戏码。
是杜家见风使舵的本能?还是……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混乱的战场上拨动了那根弦?
杜维钧那只老狐狸,此刻在江南,又在盘算什么?他献出的,是真心,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韩休琳……郭子仪军报中那句“接军枢府密令,护送其回幽州”……这本就是裴徽给王忠嗣和严庄下的秘令。
指腹缓缓擦过刀锋,感受着那锐利无匹、足以吹毛断发的锋刃。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痛传来。
裴徽垂眸,指腹上沁出一粒细小的、鲜红的血珠。他静静地看着,那血珠在冰冷的刀锋映衬下,红得惊心。
……
……
“该是将那永王等人陷入江南百姓汪洋大海之中了。”
宫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御书房内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仿佛无数蛰伏的巨兽在无声地蠕动、窥伺。
巨大的紫檀御案积如丘山,奏折的棱角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嶙峋,如同帝国重担的具象化,无声地诉说着权力的冰冷与责任的沉重。
没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没有翻动纸页的窸窣,只有窗外长安城连绵不绝的夜雨,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地敲打着琉璃瓦檐,那细密、冰冷、带着无尽湿意的声响,反衬得室内落针可闻,连呼吸都似乎被刻意压低了,唯恐惊扰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皇帝裴徽并未端坐于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椅之上。
他负手而立,如同一株扎根于万丈绝壁的孤松,挺拔的身姿即使在昏暗中也透着难以言喻的威压与孤高。
明黄色的常服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不容置疑的尊贵光泽,仿佛自身便是光源。
他静立于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窗棂前,深邃的目光穿透朦胧的雨幕,仿佛能洞穿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宫阙楼宇,越过广袤无垠、饱经沧桑的中原平原与起伏连绵、如同巨龙脊背的山峦,直抵那烟雨迷蒙、水网纵横、此刻正暗流汹涌的江南腹地。
雨水顺着琉璃瓦汇聚成线,在窗棂上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泪痕。
就在刚才,那句低沉而清晰、带着金石之音的自语——“该是将那永王等人陷入江南百姓汪洋大海之中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那圈圈扩散的波纹下,是冷酷的决心与深远的谋算。
此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被窗棂上滑落的雨丝切割得明暗不定,光影交错间,那目光深处,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一丝近乎冷酷的兴奋在瞳孔最深处跳跃、燃烧,却又被帝王那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如山般的沉稳牢牢压制,只留下冰封般的表面。
“来人,”裴徽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雨夜的微凉湿意,却像一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锥,瞬间刺破了书房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与绝对的权威,在空旷的房间里清晰地回荡,“传严庄和王维,即刻觐见。”
每一个字都像钉在铁板上的钉子,清晰,冰冷,命令的意味不容半分违逆,也不容片刻拖延。
“遵旨!”侍立角落阴影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宦官总管袁思艺,如同从最浓的墨色中化出的人形,闻声而动。
他躬身领命的动作迅捷无声,像一条滑过幽深水底的鱼,脚步踩在厚如云絮、吸音极佳的波斯地毯上,瞬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沉重的紫檀木门扉开合带起的一缕微风,夹杂着更清晰的雨声和潮湿的寒意涌入,才证实了他的离去。
裴徽踱回那张象征着帝国重担、堆满文牍如同小山般的紫檀御案后,并未落座。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冷峻,缓缓划过一份摊开的、用火漆密封过的江南密报。
纸页上冰冷的墨迹记录着触目惊心的事实:杜家催税队于吴县郊外遭“悍匪”伏击,头目疤脸刘被枭首示众;太湖漕运粮船三艘被劫掠一空,押运官兵尽数沉尸湖底……这些被地方官惊恐万状地描述为“匪患猖獗”的事件,在他那双洞悉幽微、饱览天下舆图的眼中,却如黑暗中迸溅的、期待已久的火星!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悄然爬上裴徽的嘴角。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柄出鞘利刃在暗夜中反射的、转瞬即逝的寒光。
这些“匪患”,正是他数月前就开始苦心孤诣点燃的、期待燎原的“火星”!是他投向江南这潭死水的第一块巨石!
门外,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短暂却令人窒息的死寂,也踏入了帝国风暴的中心。
一种脚步声沉稳、阴寒,每一步都像精准地踩在薄冰之上,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非人的精确与冷酷,落地无声,却让人脊背发凉。
仿佛行走的不是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另一种脚步声相对轻缓,步伐却异常坚定、踏实,透着一股清正刚直、磐石立于激流般不可撼动的气息。每一步都带着文人的韵律,却又蕴含着千钧之力。
“臣,严庄(王维),叩见陛下。”
两人几乎同时踏入被昏黄宫灯晕染、光影摇曳的书房,躬身行礼。
截然不同的气场瞬间将空间切割开来,泾渭分明。
裴徽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帝王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威压,缓缓扫过二人。
那目光落在严庄身上,如同寒冰拂过刀锋;落在王维身上,则似暖阳掠过古琴。
“平身。”裴徽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厚重,如同深潭之水,但那股掌控一切的决断力,如同无形的重锤悬在头顶,让空气再次凝重。
“朕之前给你们二人说过,冯待冯进军首战大捷,挫了江南伪朝锐气之后,对敌后,朕要有一番大动作。目的何在?”他微微一顿,目光如电,瞬间刺穿所有的迷雾,“不战而屈人之兵!瓦解其根基,夺其民心!让李璘、杜衡之流,成为无根之木,无水之鱼!”
“回陛下,”严庄沙哑低沉的声音率先响起,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面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长期游走于黑暗边缘的烙印。
“微臣前些天已在江南着手布置。”他没有丝毫废话,直指核心,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冰冷事实:
“太湖‘浪里蛟’徐大膀子,可用。”严庄语速不快,字字如钉,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此人盘踞太湖多年,水性精熟,闭着眼都能摸清水道暗流。麾下亡命之徒数千,多为被杜家水师逼得走投无路的渔民、漕工。”
“其水寨隐秘,扼守要冲,可为耳目,洞察李璘水师动向;亦可为利爪,断其粮道补给,如鲠在喉。其人与杜家水师副将陈豹有杀兄之仇,此恨入骨,血海深仇,可驱之如疯犬。”
严庄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份密档:徐大膀子的兄长,一个老实巴交的渔夫,只因在陈豹巡湖时未能及时避让,便被其纵马拖行致死,尸体喂了湖鱼。
这份仇恨,是点燃徐大膀子最好的火种。
“卧牛山石虎,有一千精锐马贼。”他继续道,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透着血腥气。“此人本是山中猎户,箭术超群,百步穿杨,因杜家豪奴强占其祖传山林、烧屋毁田,其父阻拦被活活打死,其妹被掳走不知所踪,遂啸聚山林,专与杜家为敌。”
“其寨踞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杜家恨之入骨,如楔入云梦泽之钢钉,可断其陆路咽喉。臣已命人暗中引导,使其劫掠目标专指杜家商队、税吏,务必使其成为杜家心腹之患。”
严庄仿佛看到石虎那双因仇恨而充血的眼睛,那双能在百米外精准射穿麋鹿眼睛的手,如今正将复仇的箭矢对准了杜家的走狗。
“江陵城暗桩‘张诚’,”严庄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暗夜中点燃的鬼火,“已成功递出杜衡府邸详细布防图,及……积玉楼地下粮仓确切位置、守备轮换详情、暗道走向。”
“此楼乃杜衡命脉,囤积其历年盘剥所得及为永王筹措的大半军粮,守备森严,堪比堡垒。”
张诚,这个潜伏在杜府五年,从一个卑微的杂役爬到库房小管事的棋子,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送出了足以致命的情报。
严庄知道,启用张诚的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前功尽弃,但回报也同样惊人——焚毁积玉楼,等于断了杜衡和李璘一条臂膀!
“另外,”严庄的声音略微压低,带着一丝只有皇帝才能听懂的深意,“还有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可招揽或可利用,微臣就不一一禀报了。诸如漕帮几个不得志的小头目,对杜家垄断漕运早生怨怼;几个被杜家夺了祖产、逼上梁山的落魄士子,笔杆子也能杀人……这些人,皆是火种。”
他点到即止,将具体的名单和操控手段深藏于心。
这是不良府的底牌,也是他严庄的生存之道——永远握有别人不知道的筹码。
严庄话音刚落,王维清朗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便接踵而至,如同金石相击,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涤荡灵魂的韵律,瞬间冲淡了严庄带来的阴冷气息:
“陛下,《天工快报》江南特刊,已如星火散播!”他微微抬头,眼中光芒炽盛,仿佛看到了希望的燎原之势。
“运河码头扛包的苦力,在歇息的片刻传递着沾满汗渍的报纸;田间挥汗如雨的农夫,在垄沟旁听着识字的乡邻诵读;茶肆酒坊的市井小民,围拢着说书人,听他将报上内容化作声声血泪的控诉……”
“皆已目睹新政‘均田’之仁、‘减赋’之惠、‘天工惠民’之实!‘永王’李璘、杜家之苛政暴行,强征‘剿饷’、‘犒军’,盘剥‘过桥税’、‘脚力捐’,强掳民夫如驱牲畜,草菅人命视若儿戏!此等行径,已与长安新政形成天渊之别!犹如云泥!”
王维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他仿佛置身于江南的市井之中,亲眼看到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中,开始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场景,语气愈发激昂,如同奔涌的江河:“人心思变,陛下!如地火奔涌于九地之下,如熔岩蓄积于山腹之中!只待……”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目光灼灼地望向那至高无上的身影,仿佛在寻求最终的确认与力量,“只待陛下东风一至,便可裂地而出,涤荡乾坤!还江南一个朗朗青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