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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人间地狱(2 / 2)

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岳,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暴怒的张小虎和伤兵方向之间,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

“他们如今已是俘虏,手无寸铁,重伤待毙!杀俘不祥,有违天和!此乃亘古铁律!‘杀降戮服,祸殃及身’!你忘了《司马法》如何教诲?!”他目光如电,扫过张小虎和他身后躁动的亲卫,声音沉重如铁。

“‘入罪人之地,无暴神只,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此乃为将者应持之仁心,王者之师应有之义理!更何况,”

他环视四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声音带着更深的忧虑,“蜀地民心未附,如同惊弓之鸟!若行此酷烈杀俘之事,消息一旦传开,只会让蜀地军民畏我如虎狼,徒增死战抵抗之心!寒了那些心向朝廷、期盼王师解救之人的归附之意!于陛下平定蜀中、一统山河的千秋大业何益?!于眼前这满目疮痍的蜀地重建何益?!”

他的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充满了对大局的深远考量和对“王师”名誉的维护。

“天和?!寒心?!”张小虎激动得浑身发抖,挥舞着未受伤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刘志群严峻的脸上,“刘将军!你他娘的睁开眼睛看看!好好看看这满城的焦骨!看看那个孩子!!”

他猛地、如同指向地狱的判官般,指向那个紧攥着残破拨浪鼓的孩童焦尸,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彻底撕裂,带着哭腔和血腥味,“他们杀我袍泽时可曾想过天和?!他们用滚油浇在我兄弟头上时可曾想过寒心?!跟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讲仁义道德?!讲他娘的狗屁《司马法》?!我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老子只知道,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洗血!!!”

他的吼声在废墟上空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般回荡,充满了野兽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眼角甚至渗出了滚烫的血泪。

赵小营看着那小小的焦尸,又看看那些在简陋担架上痛苦呻吟、眼神涣散如同待宰羔羊的伤兵,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露出强烈的生理不适和深刻的道德挣扎。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喉咙,强压下翻涌到喉头的恶心,声音虽然因虚弱而低沉,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带着文官特有的理智与对身后名的忧虑:“大将军,张将军痛失袍泽,悲愤之情,情有可原,感同身受。然,杀俘……确非仁者所为,更非煌煌王师应有之举。陛下素来以仁德治天下,泽被苍生,海内称颂。若行此杀戮之事,恐与陛下圣意相悖,有损天朝上国仁德之君父形象……再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沉重,“史笔如铁啊,大将军。

今日若屠戮俘虏,他日青史斑斑,我等皆成屠夫刽子手,与那史书上记载的暴虐无道之军何异?

千秋功过,后人评说,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不可不慎啊!”

他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在“身后名”这块所有士大夫心中最敏感的基石上。

激烈的争论声在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刺耳尖锐,如同生锈的钝器在粗糙的石板上反复刮擦,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与远处沉闷的清理声、伤兵断续的、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呻吟交织成一曲残酷而压抑的死亡交响。

张巡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此刻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刀锋。

他的目光先是缓缓扫过那些被抬出来的伤兵——他们大多面目全非,断肢残躯,血肉模糊,在担架上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极致恐惧和对生存最卑微、最可怜的渴望,如同砧板上待宰的羔羊。

那眼神,竟与那孩童空洞的眼眶,在某个瞬间诡异地重叠。他又缓缓地、沉重地看向那个小小的、残破的拨浪鼓,以及周围无数形态各异、无声却用最凄惨姿态控诉着暴行的焦黑尸骸。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张小虎赤红如血、几欲疯狂的双眼、刘志群紧锁眉头、忧心忡忡饱经风霜的老脸和赵小营苍白紧张、充满忧虑与道德挣扎的年轻面孔上逐一停留,仿佛要穿透他们的灵魂,称量这数千人生死抉择背后那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他沉默了。

足足有十息之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重地、窒息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呜咽的风似乎都停滞了。

时间如同被拉长的粘稠血浆,缓慢流淌。只有远处清理废墟的沉闷撞击声(咚!咚!咚!)、士兵压抑的喘息和铁甲摩擦的细碎声响(沙…沙…),以及伤兵断续的、如同游丝般随时会断绝的呻吟(呃…啊…),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构成一幅残酷而压抑到极致的背景音画。

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目光紧紧锁在张巡那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背影上,等待着他最终的裁决。

这裁决,将决定数千人的生死,将定义这支“王师”未来的底色,甚至将深远地影响整个蜀地平定的进程与帝国的声誉。

终于,张巡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浓重死亡、焦糊和血腥气息的空气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痛着他的气管,却似乎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清醒,眼中闪过一抹如同雷霆劈开混沌般的决断光芒。

他声音低沉,并不刻意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够了!”

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轰然落地!

所有的争论声、咆哮声、低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锋利的铡刀瞬间斩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他那如山岳般屹立的背影上。

张巡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张小虎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肌肉虬结的脸庞,扫过刘志群忧虑深沉、刻满岁月沟壑的老眼,扫过赵小营紧张不安、指节依旧泛白紧握卷轴的年轻神情,最后落在那名跪地待命、大气不敢出、额头紧贴焦土的军医官身上。

他抬起手,那手臂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指向这片无边无际、如同被天神诅咒过的焦土炼狱,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的死亡废墟,声音里带着一种沉痛到极点、却又蕴含着钢铁般意志的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灵魂深处挤压而出:

“此情此景,人间地狱!罪魁祸首,乃是伪朝杨子钊、晋岳之流负隅顽抗,冥顽不灵,招致天火之罚在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蓄已久的雷霆猛然炸响,带着焚尽一切的愤怒,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神俱颤!

“这些兵卒,”他指向那些在担架上瑟缩呻吟的伤兵,眼神复杂如深渊,“亦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乱世烽烟,刀兵之下,蝼蚁尚且偷生,谁又能真正主宰自身命运?

如今身陷炼狱,重伤垂死,与城中那些无辜罹难的百姓何异?

不过都是这乱世漩涡中,被无情巨轮碾碎的可怜虫罢了!

屠戮他们,与屠戮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何异?!

此非王师所为,乃禽兽之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如同百炼精钢,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如同烙印般镌刻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悲悯与威严交织的力量:

“我朱雀军团,乃堂堂王师!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解民倒悬!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光照宇内!今日破关,非为杀戮泄愤,非为一己私仇!乃为终结战乱,一统山河,救蜀地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若连眼前这些苟延残喘、毫无威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伤兵都不能容,与那屠戮妇孺、灭绝人性的杨子钊、晋岳何异?何以彰显陛下仁德浩荡?!何以安抚蜀地千万惊惶民心?!何以告慰那些真正无辜罹难者的在天之灵?!我辈军人,手中刀剑,当斩奸邪,护黎庶,守疆土!而非戮无助之俘,行不义之杀!此乃立军之本!立国之基!”

他猛地转向军医官,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地下达命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意志:

“传本帅军令!即刻集中所有随军医官、医匠、通晓草药的辅兵!全力救治!不分敌我,凡有一息尚存者,务必倾尽全力施救!同时,”

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尸骸,“加派三倍人手,日夜不停,尽快清理废墟!收敛所有尸骸,无论军民贵贱,一并妥善安葬!择城外向阳高地,深挖墓穴,统一掩埋,立碑标记!不得曝尸荒野,亵渎亡灵!违令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最后一个“斩”字,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

“大将军!”张小虎不甘心,胸中那复仇的烈焰尚未熄灭,憋屈与悲愤如同毒蛇啃噬,他向前重重踏出半步,还想争辩。

“张小虎!”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再次炸响,带着主帅不容抗拒的无上威严和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痛楚,目光如电,直刺张小虎通红的双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钉在原地。

“为将者,当有霹雳手段,荡平奸邪!亦不可失仁心之本,泽被苍生!仇恨若蒙蔽双眼,只会让我们变得与敌人一样残暴不仁!堕入魔道!今日你部伤亡惨重,精锐折损,本帅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真挚的、如同父兄般的痛惜,目光直视张小虎眼中翻腾的血泪。

“但此仇此恨,当记在伪朝朝廷,记在杨子钊、晋岳那等灭绝人性、禽兽不如的畜生头上!而非这些听命行卒、命如草芥的伤兵!执行命令!立刻!若再敢违抗,军法无情!定斩不饶!”

最后一句,杀气冲霄,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全场。

张小虎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即将爆炸的熔炉,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情绪冲突而扭曲抽搐,额角的青筋如同粗大的蚯蚓般暴起蠕动。

他死死盯着张巡威严冷峻、不容置疑的脸庞,又瞥了一眼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呻吟的伤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最终,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声沉重的、充满了无尽不甘和憋屈的“哼!”,猛地抱拳,手臂上包裹的麻布因用力而瞬间渗出更多暗红的血迹,声音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低吼:“末将……遵……命!”

他像一头被强行套上沉重枷锁、锁住獠牙的狂暴怒狮,猛地转身,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火气和悲愤,大步流星地、几乎是奔跑着冲向自己负责的区域,用近乎咆哮的嘶哑声音粗暴地吼叫着指挥士兵清理战场。

那背影虽然依旧刚硬如铁,充满了力量感,但之前那股几乎要择人而噬、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终究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了沉重的、仿佛要将大地踏穿的脚步声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闷雷般的低吼。

刘志群和赵小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钦佩和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刘志群抱拳,声音洪亮而真诚,带着老将的感慨与心悦诚服:“大将军仁心,泽被苍生,明辨是非,持重有度!末将心服口服!此乃大将之风范,王者之师的气度!”

赵小营也深深一躬到底,语气带着文官的敬服与一丝后怕的庆幸:“大将军此举,以德服人,以仁化怨,必能感化蜀地人心,彰显天朝仁德浩荡!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小营五体投地!”

军令如山,迅速如同水银泻地般传达下去。

朱雀军团的士兵们虽然心中对敌军的仇恨犹在,看着那些昔日拼死相搏、此刻却奄奄一息的伤兵,眼神依旧复杂难明,交织着愤怒、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大将军的威严不容置疑,军法更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军医官立刻如同上了发条般行动起来,在西门附近一处相对完整、能遮挡些风雨的残垣断壁下,用最快的速度设立起简易的伤兵营。

军医、医匠、通晓草药的辅兵们强忍着弥漫的恶臭和心中的强烈不适,开始紧张地忙碌。

他们不分敌我地为那些不断从瓦砾尸堆中扒拉出来的、只剩下一口气的守军伤员清洗伤口、敷上珍贵的药散、用煮沸消毒(条件所限,只能用火烤)的布条包扎断肢。

清理尸骸的工作也在成倍增加的人手下加速进行。

士兵们沉默着,表情肃穆,小心翼翼地将一具具焦黑的、残缺的、形态各异的尸骸抬上简陋的板车,一车车运往城外选定的向阳坡地。

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似乎被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带着一丝悲悯与人道主义气息的气氛稍稍冲淡了一些。

焦黑的废墟之上,朱雀军团那面赤红如血、象征着烈焰与胜利的战旗,在带着血腥、烟尘、灰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气息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抹倔强的、不肯向黑暗与死亡彻底屈服的生命之火,顽强地宣告着秩序的重建。

张巡心情沉重如铅,亲自在现场指挥着清理和救治工作,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这片巨大的死亡坟场,试图在焦黑与死寂中寻找一丝微弱的生机,同时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混乱。

突然,关城西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由远及近、迅速升级的喧哗!

那声音起初是模糊的骚动,夹杂着金属甲片剧烈碰撞的哗啦声(如同急雨敲打铁皮)、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和士兵们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呼喝:“什么人?!”

“站住!再靠近放箭了!”

“口令!快报口令!”紧接着,一阵急促而密集、如同狂风骤雨般敲打着焦土碎石地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可闻,并且越来越响,如同奔雷碾过大地!

这绝非小股巡逻队或斥候返回的动静!听那声势,马蹄声沉重整齐,至少是数百训练有素的精骑在疾驰!

“报——!大将军!急报!”一名斥候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马狂奔而来,马蹄踏起一路长长的烟尘,如同一条翻滚的土龙。

他冲到近前,猛地勒紧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奋力刨动。

斥候脸上带着极度的惊讶和难以置信的困惑,甚至有一丝见了鬼般的骇然,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嘶喊着破音:

“王玉坤将军!王将军回来了!他……他不是在西北山道开路吗?他……他带着几百精兵,押着……押着好几千俘虏!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正从西门入城!已经到门口了!”

“什么?!”张巡、刘志群、赵小营等人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写满了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最荒诞不经、违背常理的鬼话。

连刚刚被强行压下怒火的张小虎也闻声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错愕和茫然。

王玉坤?他怎么可能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西门?还带着俘虏?几千俘虏?!

剑门关的守军主力不是已经确认大部分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剩下的也在东门、南门昨日和今晨的肃清战斗中被歼灭或俘虏了吗?

这凭空冒出的、如同从地底钻出来的几千俘虏是哪里来的?!难道是阴兵借道不成?!

巨大的疑云瞬间如同厚重的阴霾,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刘志群猛地看向张巡,老眼中精光爆闪,一个可怕的、如同闪电般划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西北山涧那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这焚尽一切的关城大火……与王玉坤有关?!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走!速去西门!”张巡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一把抓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利落如昔。

刘志群、赵小营以及闻讯赶来的张小虎(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和新的、巨大的惊疑)也纷纷上马。

一行人带着满腹的疑云和强烈到极点、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好奇,猛夹马腹,策马扬鞭,卷起一路滚滚烟尘,如同离弦的复仇之箭,快速冲向喧哗声越来越大、如同沸腾潮水般的西门方向。

当他们策马赶到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身经百战、见惯了大场面的将领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勒紧了战马的缰绳,脸上写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