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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章 少年Allen的奇幻漂流(4)(2 / 2)

周遭雨声如聒噪的蝉鸣。

他仿佛身处巨大的空洞里,嘶哑的呼喊只能以回声作为答复;前所未有的雨势让道路泥泞一片,艾伦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么狂放的暴雨,让潺潺的水不复温柔,莱茵河水天上来,飞入寻常百姓家,还能不知不觉地隔断两个人之间原本紧紧握住的手。

孤身一人站在雨幕里的艾伦,被雨滴打得抬不起头,更遑论移动身体去别的地方,仿佛只剩下像刚出生时一样无助哭喊这个本能,一直嘶吼着温其玉的名字,他能想到的所有可以倚靠的人的名字,他知道原来男人在无依无靠时,也会脆弱得不成人样。

……

“雷达讯号,超高。”

昏昏沉沉的漂浮中,这个声音使艾伦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他恍惚地循声望去,发现雨停了,而声音正是来自于他随身携带的衣物的旁边的书包,这是温其玉背的那个,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抛下自己离开了?出于对温其玉人品的信任,艾伦内心立刻排除了这一块,背着包坐在树下。

忽然,艾伦从树影里看见了一道影子——覆盖着网布的军用头盔,在日光下显得坚硬无比,侧面看来像极了一个人……那一瞬间艾伦的心怦怦直跳,睁大眼睛望着那个年轻士兵:要是在这里没见到温其玉,反而把乖巧参兵服役的费因见到了,那才真是见了鬼;然后,一管坚硬的枪口笔直地戳到了艾伦的后脑勺,枪管微微发热。

“好久不见,亲爱的艾伦。”

这种温柔慈爱的语气他听过无数次,没有哪一次比现在更能让他头皮发麻;像雨后菌子一样冒出来丛丛士兵,从他们里出来了两个人,沉默着围上来,一左一右把艾伦拷起来,强迫他跪在地上的时候,艾伦抬起头艰难地看着持枪女人的脸——棕褐色的头发,烟水晶般的眸子,比上次又年轻了点,不知道这是她第几次做基因修正手术了。

“你果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柏德微笑,声音里充满了不怒自威的冷酷,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仿佛不是她亲手将这个孩子推入深渊的一般。

艾伦看到她的眼睛亮得可怕,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年轻秀美的脸颊消瘦些许,可是整个人都很神气,回光返照一般的意气风发,看来这些天她过得并不轻松,

“温校长呢?”

艾伦单刀直入。

是温其玉带自己走的,既然他们能找到自己,说明温校长可能已经暴露;艾伦心想,柏德对于这个和自己唱反调的老人,可不会像对待自己这样心慈手软。

“温其玉那个古板的老学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无所谓,等我找到他就是他的死期,不,要是他还活着,最好当即自杀,不然他迟早会求着我杀他。”

没有被她拙劣的激将法打动,得知了温校长安然无恙,艾伦干脆也不装了,处在下位也依旧冷冷地瞪着这个老女人,眼睛里迸溅出憎恨的火花,“你要是指望我能告诉你温校长在哪里,那你就是找错人了,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亲爱的,我只是要你而已,至于你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呢?”柏德果然不在意他的态度,释然地摆了摆手,“想跟我斗法,你还嫩了点,实则我疼你都来不及,怎会把你往死路上引?我一旦铁了心要做成的事,老天爷都拦不住!呵!想给人通风报信?泄露机密?犯这种低级错误!炉火已经烧旺,面团已经揉好,面包就搁在烤铲上。明天咱们就能咬开这面包——到时候面包屑横飞。想中止烘焙?……不成,不成。已经烤上了!转瞬即逝的悔意?时间巨口自会将它吞得渣都不剩。”她走远了,身后的士兵按照手势把艾伦压得更紧,一个人抓脚,一个人勒着脖子,丝毫不顾艾伦几乎窒息的表情,把他拖上了车,一阵天旋地转后,艾伦尝到了自己额头上留下来的温热的血,一呼一吸中布满了铁锈的气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嘴巴里被粗暴地塞进了一团布,昏昏沉沉的困意立刻袭来。

他这时想到了自己的精神病史,不如干脆发疯吸引下注意力?为不知在何处的温其玉争取一番时间?不过,还是不要这样为妙,柏德和一般女人不一样,可不会一夜夫妻百日恩地对他有别的真情实意。

艾伦紧握双拳,矛盾的情绪交织翻涌,思绪如同遭受狂风暴雨般混沌不堪,也不知是不是变异的后遗症赶上来了,灼烧般的剧痛在他体内疯狂流窜,不容他喘息半分——就连保持平稳呼吸都成了奢求,随着看管他的士兵腿上的压迫感不断加重,艾伦的眼球不由自主向上翻动。

意识碎裂成残片,仿佛正站在飘渺的雾气之上,周遭万物扭曲变形如同幻境,听觉似乎已剥离躯体,使他彻底沦为困在无尽噪点中的黑白默片旁观者。

他趴在军用皮卡上,隔着栅栏的缝隙,忽然看到有裹尸袋被提了过来。

里面露出半个脑袋。

他以为是温其玉,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随着车辆的走动,艾伦却愣住了。

天才神童的艾伦,饱读诗书的艾伦,此刻却不知应该用何种语言形容,在他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的人间惨剧,本该无比熟悉的场景真实上演;他看见过爱尔兰的乡间小屋与挚爱亲人,见证福利院院长布什内尔在离别时以吻相别的身影;目睹将学士帽抛向空中的场景;想象实验室基地如巨墓般封存灵魂的辽阔景象;瞥见费因冰封般的神情与璀璨笑靥的交叠;遇见柏德——她的野心、冷酷与她所统率的军队洪流,所有画面交织盘旋。一幕幕景象如默片胶片般在脑海中流转,转瞬即逝却寂静无声,只留下零星珍贵的记忆碎片渐行渐远。

“物理学的殿堂中,没有诡辩者的位置。”他喜欢这句话,循着这缕陌生而飘逸的光芒掠过人生前世的珍宝余音,他却经历了截然相反的一切,身躯无声坍塌,碾成奇异平原,仿佛毕生凝聚在一息之间。

艾伦嘴唇发抖,眼眶滚烫,他说不出任何话,只感觉到有谁把两条冰冷的医用绷带锢在自己的脸上,许久他才发觉那是凝固的眼泪,好像他的灵魂都随着它们流到了体外,高高地悬在死不瞑目的尸体和自己点上方,看着自己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浮血漂河,如壮美的丝绸。

那半个脑袋在角度的变化里逐渐显露出了五官,他看清了这两个尸体的庐山真面——那是赵金生和林海侠夫妇。

赵金生满头是血,牙齿被打得一颗不剩,四肢尽断,只剩下一截血淋淋白花花的躯干,而林海侠半个胸膛塌陷下去,头发枯草似的支楞起来,身体的姿势,仍像生前那样紧紧地搂着自己的丈夫。

虽然被布堵着嘴,艾伦也依然从喉间听到了此生所能发出的最悲戚的嚎哭,他含糊不清地咆哮,“柏德……你这个恶魔,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他们对你又能有什么威胁?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我要毁掉你所珍视的一切!”

不过一圈圈子弹的密集射击声,立刻吞噬了艾伦激情的恼怒,呛人的黄色烟雾四处腾起——有人在袭击!是温校长的人吗?是来帮助我的人吗?烟火迷乱中,艾伦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柏德骂脏话的声音,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分外吵闹,但是因为血流进耳朵,同时也让他感觉周遭都如沉入水里的遗迹,模糊不清,仔细感受,原来是两个压制他的士兵倒在了地上,漆黑的血洞泉眼似的,血咕噜咕噜地往外汩涌。

踩在背上的重力立刻放松一柄子弹迅疾地打中了他的后腰。

与此同时,手铐也随着子弹破碎。

艾伦顾不得穿心裂骨的剧痛,压低了身体翻滚到一旁的草丛里隐蔽起来,因为他瞬间意识到这群人不是来救他的,就这个子弹密集程度,更愿意称之为灭口。

狗咬狗吗?

军方?

终于和Ubc反目成仇了?

也大概只有这个答案了,这些年来,军方一直被药物局骑在头上为所欲为,药物局一直拿着军方给的面子放纵里子。

如果军方是个男人,那就是个被老板拖欠十几年工资的的上班族,回到家,还要被捆起来看老板安排自己的母亲老婆女儿七大姑八大姨大战一百零八汉,斗到大道小道都磨灭了,凸显一个忍气吞声;而三战之后元气大失的军方,这些年果然是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卷土重来。

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艾伦内心苦楚,他此刻顾不得去眺望赵金生林海侠的尸体,要不是时间紧张,他得当场给他们立碑做传,“两位,我欠你们的这辈子也还不完了,我要是能活下来,将来若是重返这里,必然为二位……”

言尽于此,于是他忍着流血的伤口被草根不断地摩擦,一边匍匐前进,神经紧绷成吊着千钧的一发,恨不得把出气呼气都揉成果冻似的硬块,祈求着杀红了眼的大兵不要看到这边的血迹。

虽然柏德应该不会被直接枪毙,多半是被带回去关禁闭,但是艾伦还是揣测或者祈祷——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也许已经在乱枪中打成筛子漏斗,虽然自己未能目睹,结局不够完美;这女人在乱世里发家,被乱抢打死,也算是以此为始,以此为终。

在五颜六色的情景里,艾伦默默地流着血,手被一个人拉了起来;抬起头的时候艾伦差点哭出来,温其玉可算又在眼前,其实温其玉也不是什么美国队长似的能够扭转乾坤,可是一个年长的人突然出现,小辈总觉得他是自己可以去依靠,去尽情依赖的人;有了温其玉的帮助,他终于远离了集火点,但是那枚子弹很有可能彻底打穿了自己的肾脏——就像扎入塑料隔膜的吸管。

抽走了里面所有的饮料,艾伦的力气也随着血液一起流散。

跑啊……

快跑啊……

快跑起来……

远离这里……

不跑的话…

会死的……

救命……

妈妈……救我……

不不行……

呼吸好困难……

手脚已经彻底没力气了……

它们像果冻一样酸软。

要死了吗……

“不会让你死的。”温其玉此时和他的名字一样,人如温润的玉石,他将一针抗体打入了艾伦几乎松弛的肌体里,简单包扎伤口;艾伦凝视着他,坦言自己如今已难以将信任托付给任何人,温其玉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本该是最后一座信仰的堡垒——可就连这座堡垒,此刻在他眼中也明灭不定。

骤变带来的强烈不安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边缘,只要错踏一步便会坠落,在嶙峋礁石上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药物的注入缓解了他身体的不适,但也只是一点而已,温其玉用目光指引了一个点——“伊甸之东”飞船的位置,他会选择这个半成品飞船逃离地球,说明地球上已经不存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温其玉背起了艾伦,艾伦趴在老者温暖的脊背上,几乎要泪如雨下了,在他小时候,很羡慕同龄的孩子伏在父亲身上;看着距离半裸露出地面的飞船所在地越来越接近,艾伦的心也平复起来,不打算就满足好奇心而为难长者,到了那里有的是问。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交火里,漆黑色的烟雾,一道淡灰色的阴影,乍一看是树木的投影,又让艾伦莫名觉得熟悉。

而在这一刻,他的胸口便传来锐痛,仿佛滚烫鲜红的名刀司命,簌簌地贯穿胸骨,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不存在的父亲的眼泪母亲的沉默。

是温其玉,他被赶来的士兵一脚踩在脚底,他携带的一管不明液体也在牛顿第三定律的作用下碎裂一地,有的渗入地下;正如艾伦所料,柏德要杀的果然是自己。为首的士兵是个让人眼生的青年,艾伦支起被子弹洞穿的身子,厉声质问他是谁。

“我叫杨树沛,是个新兵,您觉得眼生很正常。”姓杨的新兵架起枪,瞄准了艾伦的头,“我没有立场,我只是个士兵,我只是必须执行命令,对不起。”

面对铁面无私像漆黑枪口,艾伦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亡,被人枪杀听起来很酷,像是大人物才会遭遇的事故,可是此刻艾伦一点也不想经历,一点也无法思考——要死了。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和杨树沛,以及杨树沛的战友,其实这会同时愣住了,艾伦顺着这两个士兵的目光望去,原本被军靴踩在脚底无法动弹的温其玉,此刻正尽最大努力地伸展着舌头,舔舐着地上残余的液体,模样不能再狼狈凄惨了,还非常不体面。

这就是温其玉的最后一幕。

深深印刻在艾伦的脑海中:

他的舌头卷起来,形成一个微型的小小肉杯,然后盛起难辨颜色的液体,一点一滴灌入嘴中;训练有素的士兵本有机会在这之前击毙他,但是这和温其玉往常温润极好面子的形象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哪怕是身边人艾伦都没能反应过来。

艾伦摇摇欲坠地跪下,泪流满面。

他感到正试图爬起来的身体,如积雪的麦子,立刻弯折下来。

液体摄入,使温其玉的身体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膨胀了几十倍,将一群赶来支援的士兵顶飞了出去,而艾伦整个人都被他,或者说是它的身体甩到几不可察的高空,意识如极速坠落的鸟儿一般腾飞。

“伊甸之东”捕捉到生物信号,伸出长长的机械手将他打捞进舱内,而艾伦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瞪着,盯着温其玉那畸形的,看起来像是眼睛的地方,那里弯弯的,唇红线很清晰,似乎一个苦涩的笑容。

下一秒,他看到类似于头颅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手榴弹;那东西穿过硝烟,像一朵红白相间的玫瑰花骨朵,离开作为身体的枝桠,献给黯淡天地的情书。

艾伦但愿斩首没有丝毫痛苦,透过舷窗,他看到飞落起来的,破碎的眼球里镶嵌着一对扩大的瞳孔,里面倒映着幽冥的云翳,正在一片片的羽毛似的哗哗脱落,温其玉在他的凝视下,释然地闭上了眼睛。